文/廖玉蕙
前情提要:廖玉蕙/我75歲,不開車開YouTube頻道(上)
錄影時,最容易看出個人的性情。從我的臉色到服裝顏色,再到說故事時眼神的閃爍,都逃不過兒子的法眼;影片縮圖太暗沉、周邊背景該暗卻不夠暗……兒子平常看似輕鬆自在,卻在錄影時顯示異常的嚴格,時加鞭策。我曾去上他的節目,光幾盞燈光,就看他從下午調到黃昏,一再反覆爬上爬下地調整,我問:「你這節目不是做了好幾年了?怎麼到現在還沒搞好燈光?」他教訓我:「每次都要當第一次來處理。我這節目有時是三人聚談,有時是兩人對談;每個人高矮胖瘦都不同,臉色也不一樣,燈光當然得隨時調整,讓大家的臉色都顯得光彩飽滿些。」我打岔說:「沒關係,我不介意臉色如何!」他秒回:「你不介意,我介意。」害我羞愧得啞口無言。有趣的是,兒子和妹妹對錄影成品的品評,重點都擺在光線柔和嗎?燈光來自的方向是對的嗎?明暗對比是否ok?人物有沒有置中?頭頂得留三指寬,畫面才不會太擠!眼睛要在九宮格的最上面那條線,才不會像浮出一顆頭在水面的青蛙……等技術層面;而我最在意的卻是衣服有沒有皺褶、穿著端正否?臉上妝容會不會太造作或法令紋太明顯,是不是顯老……等個人造型上,女兒常微嗔回我:「媽,這不是重點!」我不服,反問他:「這為什麼不是重點?用醜來汙染別人的眼睛是最不道德的。」
封面是讀者最先接觸的門面,包括吸引人的標目和賞心悅目的圖像。兒子提醒封面人物的眼睛一定要直視觀眾,將觀眾鎖定,強調:「你不看觀眾,觀眾也不會想理你喔。」題目不能太文學、太袒露也不宜太具象,最好要有一點懸疑,一點曲折,能引發一窺究竟的慾望,照片最好要賞心悅目。為了達到要求,女兒成天把我照片裡的上半身,從A張挖出來,種到B處去,像女媧補天似的。但眼睛直視觀眾的要求,常常被我忽略。我總不能像傀儡一樣,一切都聽兒子的,必要時,得在無關緊要處,讓人家知道誰才是主角!
通常女兒粗剪後會給我先看毛片,我總是憐惜她夙夜匪懈的辛勞,儘量不囉嗦她,草草說ok,讓她接著往下配插圖及下字幕。上片前,再看一次時,發現有些不自然的搶拍子處,又忍不住求全地希望留白多一點,讓速度較舒緩些,結果造成更多麻煩。因為一拉出空白,後面的配圖及字幕通通跑掉,需要花費更多力氣一點一點地重新對齊,麻煩可大了。
另外,在影片中穿插相關圖片也讓我們忙爆。裡頭穿插的照片,有早年的,有外子的速寫、畫作、女兒和我的攝影,人物、花草、樹木、建築……常常出動家人,先自記憶中搜尋,再循線去找,把上百本照片簿、小畫冊、大畫板……攤了一桌、一□、一地,一屋子亂糟糟的,如果實在沒有找到合適的,還督責外子即席創作,也算是一大工程,幸好他樂意當我們的救火隊。女兒通常會先自行選定配圖,我常因忙別的事,來不及先審閱,等到有時間收看時,忽然又不滿意了,女兒又得重新找照片、掃描、調整尺寸、修圖,再把它插入對應位置,非常「厚工」(費力),女兒的臉色就不止於發青,根本是黑掉了。這也告訴我,一定得按照既定的SOP循序漸進,想偷懶,絕對行不通。
要談到最費思量的,莫過於題目的設定。AI在這上頭也給了些啟發。我們通常仰仗它幫忙擬寫每回的故事綱要,並為影片訂個吸引人的標題。我們將故事的文本,丟進幾種不同的AI工具裡,並說明我們需求是什麼(譬如:請它提供五個標題,三則概要之類的)。在這同時也得將我們的YouTube或podcast的受眾年齡層及需要的標題風格附上,它才能據此斟酌,也才比較容易抓住更具體的需求。如此來來回回,總要好幾趟,就在和AI交手的刺激中,尋找出適當的標目。慢慢就學會靈活向AI發問。
除了變成一個擅長發問的人外,我還摸清了AI的套式。有時也忍不住跟AI吵架。譬如,無視於文本,AI兀自瞎編,牛頭不對馬嘴。不知是看不懂,還是像人類一樣,有時也心猿意馬,歸納出來的綱要,根本是雞同鴨講,完全在狀況外。AI倒是都很有禮貌,勤於道歉,卻常常不知悔改。最終發現,一分錢一分貨的律則,也適用於AI的世界, AI比人類還勢利,見錢眼開,花錢的AI和免費的,品質大不同。
說故事的方法,也是核心問題。有熱心的讀者建議我,以更自然的口語說故事,會比朗讀更親切,還拿蔣勳來激勵我。我回他:我之所以製作YT,是想推廣文學的閱讀,相較於只是讓大家聽故事,毋寧更希望兼顧散文的韻律感。所以刻意朗讀原汁原味的散文來呈現原貌,刻意不用太口語,畢竟文學跟口語還是有差別的,這是我個人的堅持,實不必拿來跟別人比。
這次經營YouTube和podcast,跟寫作的心情大不同。寫作是安靜的獨立作業,寫完後,刊登或出書,都不必再大費周章,但除了領版稅時,約略知道有多少讀者外,鮮少和讀者有直接的互動;經營YouTube和podcast的回饋是非常即時的,有時剛po出,立即有人按讚,儼然「先讚先贏」的概念,都還來不及聽哪!我把這種盲讚視為對我辛苦製作的支持;有的會認真寫回饋意見,我多半會一則一則認真回覆,不假手他人。我一方面把這視作誠意的交陪,一方面也在回覆文字裡尋找創意,儘量用新鮮的答案來應對進退,也藉此靈活自己的腦袋,以防太早失智。
觀眾的回饋往往讓我激動不已。一位遠居異域的老朋友,特地從臉書捎來私訊說:「我的婆婆高壽九十三歲,原本身強體健,前幾個月跌跤,摔壞了筋骨,不知為何,眼力也陡然下降;原本喜歡閱讀的她,再沒法子看書,非常懊惱。我靈機一動,分享給她「廖玉蕙說故事」的podcast連結,她居然聽得津津有味,不但反覆聽,還介紹給來探望的此地親友。」有了如此具體的回饋,讓我知曉可能的讀者群,也讓我很振奮。
我正在電腦上打出長篇大論製作YT和podcast的學問與克服之道,女兒一旁覷著,小小聲嘟囔:「說得跟真的一樣,好像都是媽媽自己的本事,其實苦的是……」聲音逐漸變小。我知道,如果沒在結尾表彰一下女兒的辛勞,會很難善後。是的,這上頭說的種種成績,都是女兒夙夜匪懈的貢獻。至於兒子,在我表達想製作YT和podcast的第一時間就問我:你做podcast意欲何為?我夸夸回他一套推廣文學的大道理;背過身子,捫心自問,其實說穿了只是不服輸。自從他的「只能喝酒的圖書館」訂閱數字達到十萬後(現在已達二十三萬),我的身分忽然變成「Hank的媽」!憑什麼!幾十年來,Hank不是一直都是「廖玉蕙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