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集身上的寫作生態系
鄒欣寧:
寫作卡關的經驗,在漫長寫作生涯中經常出現,看到你說「寫不出來」的心情,我頻頻點頭,例如最近(笑)。不過,若對自己進行抽絲剝繭的拷問,與其說寫不出來,不如說,想寫的太多,卻又置身於這個資訊過量的時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請不要誤會,這絕非炫耀。你從熱愛栽種植物、考據台灣植物文化並著書出版,最終實踐「成立植物園」的夢想,這樣的專注和行動力,是我萬分欽羨卻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我的寫作歷程和你截然不同,在以植物為書寫主題之前,文學、戲劇、舞蹈、閱讀出版……都曾是我投注熱情的領域。從藝術岔進自然的我,或許更像一隻無意間撞入歧徑花園的蜜蜂,所幸直到今天,都還熱烈喜愛在植物中振翅穿梭,不時擷取經驗與知識的濃郁花蜜。
有一段時間,我曾陷入自我質疑的心魔煉獄:為什麼我不能專一關注、耕耘某個書寫主題或領域就好?為什麼要像個用情不專、雜而不精的業餘寫作者,以致難在這個講究人設鮮明、流量為王的時代樹立清晰的寫作者形象?不過,隨著新的心魔煉獄(中老年危機)將至,我決定暫且放下這些焦慮,轉念以對──寫作於我,或許也像植物以自身的型態展現個體和族群之間的記憶;集中簇生在截斷樹幹頂端的葉片,訴說著這棵樹遭受不當修剪的過去,以及奮力以新葉攝食日光,爭取生機的現在與未來。同時,昆蟲會在它身上留下吸取樹液的囓痕,毛蟲、蟲癭和樹木之間的攻防,也在無數葉片刻劃戰記。
我想用寫作,標記我所喜好、迷戀、困惑、為之受苦的事物,是如何在我這株個體上留痕的。文學、戲劇、舞蹈、樹……在這些領域的探索和互動也如年輪般,一圈一圈構成了我。我的幸運在於,這些年我和外在環境共同創造的生態系統,還算能夠支持我繼續這樣任性的跨界漫遊,時而書寫植物,時而書寫藝文,甚至在此中偷渡一些我對「性別」和「靈性」的觀察或實踐……我自己也很好奇的是:這些龐雜且彼此未必干涉的領域或主題,會如何在我身上匯集、交織,從而經過我的書寫,映現為寫作生態系中的某一個體或某種類群?
話雖如此,我自己對(寫作的)分類學倒是沒那麼感興趣。不過,植物分類學家是怎麼養成的?他們的腦袋又是怎麼構成的?他們在植物以外的世界也是分類(及收納)高手嗎?他們會不會在夢中發現現實中從未看過的全新物種?「採訪植物分類學家」這一題,一直擱在我的寫作題庫中。
對了,我還有一個寫作工具和你不同。你說你是資料蒐集癖,我則是喜歡「出一張嘴」。我是從一個雜誌採寫編輯開啟寫作職業的,並且自始至終都深覺「有人付錢讓我問我想問的問題並寫下過程和發現」是不得了的「賺到」。和吳晟老師合作的《種樹的詩人》、自己採訪一系列「樹(職)人」寫成《相信樹的人》都是以採訪的形式寫成。我愛極了對一個人類發問並聆聽他訴說自己熱愛、專精某事某物的過程。我懷疑,我對樹和植物的喜愛之所以綿延不斷,可能部分肇因於我的受訪人對樹與植物的深情,經由訴說而令我也染上了這疫病般的高熱。
前陣子,我剛完成一本新書。這本書和一個國內林業史研究團隊合作,因此,和我習慣的採訪寫作不同,這次工作很大比例仰賴閱讀文獻資料和研究報告,並將這些厚重的學術成果轉譯成一般讀者願意閱讀的書籍內容。看到你說儲存大量植物相關資料,剛被如山資料折磨──不,是冶煉──的我最大的好奇,是你怎麼整理、分類這些資料的?俗話說,「資料整得好,寫作沒煩惱」(抱歉,這句話其實是我說的),會不會把資料山海重新分類歸整一下,新的寫作線索自然就浮出海面了?
回到你的提問。出於上述種種,但逢寫不出來的卡關時刻,我會賊跳到其他領域換檔寫作。突然失去寫植物的衝勁時,轉而沉浸藝術作品;感覺藝術蒼白無力時,就把自己投回自然懷抱中,結交一株新物種,書寫跨物種的關係際遇。換檔跨域有時也能相互滋養、激盪靈感。唯獨近日產量無論如何回不到過往,困擾我的,會不會就是寫作圈或出版圈所說:「這是一個作者比讀者多的年代」呢?試著誠實自剖……但,我仍不確定,不知道。
▋先有大量輸入,才有大量輸出
胖胖樹王瑞閔:
植物分類學家會不會夢見自己發現新種的植物?我相信會喔!我不是分類學家,都作過這樣子的夢呢!我認為,當一個人真心渴望某件事,那他想的、做的、夢見的,必然也會跟渴望的事情相關。植物學分類學家需要好奇心,還有細心與耐心,同時能夠忍受孤獨。特別是在這個發現新種植物相對愈來愈不容易的時代。這是我從我身邊的植物分類學家們身上觀察到的特質。至於訓練過程,我想,得真的找個植物學家才能解答了。
回到寫作。我在很多地方演講時曾經分享過自己寫書的時候,會變另一個人。就像是心理學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i)提出的「心流」(Flow)概念一般,進入一種奇妙的狀態,大腦跟身體像是分離了。
我停不下來,哪怕筋疲力盡了,還是不停不停地敲打著鍵盤。有時候會寫到凌晨一兩點,半闔著眼,身體好想睡覺,腦袋卻逼迫自己持續寫。然後天微亮,還沒睡飽,又一個聲音一直一直要自己起床,持續寫。文字就像是天外飛來,一直一直砸進腦袋。這個狀態會持續兩三個月,直到全書完稿送出,會突然坍下來,終於可以好好睡覺。等到開始一校、二校,看著既熟悉又陌生的字句,會在心裡驚呼:「媽呀!這真的是我寫的嗎?」我也問過其他作者,似乎大家都有類似的經驗。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的經驗。
在第五本書付梓後,我嘗試寫過幾本新書的大綱,也試著想讓自己進到這種狀態之下,但是都無法找回這種感覺。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太多事務待處理,還是江郎才盡了。總之,找不回前五本書的寫作手感。寫作只剩下邀稿或社群發文,無法集結成冊。
在這個社群媒體的時代,人人都可以在自己的平台上寫點東西。作為一個從部落格時期開始在網路上貼文,無縫銜接臉書等社群持續寫作,到後來有了實體著作、有雜誌專欄的寫作者,我認為,作者是變多了,但是讀者還是遠多於作者。
或許人人想寫什麼就能夠寫什麼,且有平台可以自由發表,不用仰賴傳統紙媒。作者的養成,不再是傳統的文學獎,從1990年代末期迄今,靠BBS、部落格、臉書等平台竄紅,並且成為作家的大有人在。但是,寫作卻依舊是許多人說不出口的障礙。
好多朋友問過我,怎麼當一個作者。我說,簡單的事情重複做,每天在社群上寫個三百到五百字,就很有機會成為作者。光是這樣,能做到的就寥寥可數。所以,我不認為作者人數會超過讀者。
當然,閱讀對很多人而言是另一種障礙。看書、閱讀,需要儀式感,沒有閱讀習慣的人,似乎總是認為要刻意「找時間」閱讀。特別是人人有手機,每天滑滑滑,太多吸引目光焦點的影音,都在搶走文字的讀者。由此推導,當作者增加,讀者減少,會不會出現黃金的死亡交叉?我不知道。
我自己很大的感觸是,很多作者,包括我,成也「文字」,不成也「文字」。我因為寫作被大家看見,也因為寫作,很多人看不見。怎麼說呢?我在第一本書出版前,社群上追蹤人數,如果沒記錯就大概三、四千人。2018年第一本書出版時突然突破了一萬,然後緩慢增加,到2023年第五本書出版時來到五萬。然後就卡住了。卡住的原因,我個人認為是文字,太多人看到文字會感到害怕。直到今年開始做短影片,我的追蹤人數才又開始快速增加。
拍影片跟寫作,一個是動筆,一個是動嘴,技術門檻也不相通。但是我認為兩者皆是創作,當中的底層邏輯一樣。都必須先有大量輸入,才有可能大量輸出。早期有很多網路寫作的課程,這兩年變成了一堆短影片拍攝教學。可是,上完這些課就真的能開始寫作或拍短影片嗎?
也許,創作者會因為自媒體而變多,但是我認為,創作都會遇到瓶頸。我目前可以有大量拍短影片的題材,是因為有很多寫作的經驗,把文字變成影片,對我而言相對容易,不需要花時間找素材。於是,我又找到了新的創作動力。也或許,拍短影片,可以把我帶回寫作的狀態吧!
你覺得,口說跟寫作有什麼不同,你可跟我一樣想過,文字是接觸人群的媒介,也是接觸人群的一種限制嗎?
▋召喚身心內部的感觸和字詞
鄒欣寧:
我坐在旅館餐桌旁,對著庭院裡碩大的白鶴芋和蕨類,在筆記本上寫下這次的回應。
會採取這形式,除了習慣在旅途中寫日記,一部分也為了思考你的提問。從「資訊的表達與傳播」來看,口說和寫作同樣可滿足需求,口語甚且比文字書寫(無論何種形式)快上許多。不過,劇場養成讓我習慣把兩者視為全然不同的「表演」:前者會因場所和聽眾的差異而採取不同的策略,對著錄音間裡的麥克風傾訴和面朝一房間的真人演講,親密度已然有別,使用的語言往往也和「書寫體」大相逕庭。
更不用提身體的「表演性」,錄podcast、使用簡報演講,或是什麼物件也不用地徒然以此身獨自面對公眾……這些差異會微妙地和我選用的詞彙和句法相互擾動交織。它們必然不同於獨自對著筆記本或螢幕塗塗寫寫,敲敲打打,並因著身體不同部位的機械操作,迅速或緩慢地被疼痛介入、干擾我的書寫……
好比此刻,我的右手手腕為了趕上思緒而不斷振筆,但早已習慣鍵盤打字的行雲流水,右手的拚命因而顯得徒勞──我使用的詞彙更單一、直白,同時少了餘裕留意節奏。或許,這久違的運動模式,也為我重新打開一個裂隙,在那道許久不曾深入的窄徑中,存在著我最早開始寫作時曾熱衷扮演的角色:一個不疾不徐,準備把滿腦子古怪幻想通過寫字打磨成形的創作新手……
最近這兩年,我帶領過幾場結合自然探索和寫作的工作坊,涉及寫作的部分確實都以紙筆進行。其中一些構想是這樣:當自然和身體逐漸成為我們活在現下習焉不察的「他者」,有沒有可能,藉著引導大家走入自然,和花草樹木們貼身互動,召喚出我們身心內部遺忘卻未曾失落的感觸和字詞?要是那些字詞和感觸再次浮動於體表和意識,我們看待、回應、呼求世界的內容,會不會也不再一樣?比如詩。我們可能再度把詩帶回大地之上,如一株筆直伸向天際的樹木?
骨子裡,無論世界要帶我們去哪裡,我始終相信,存在萬物裡面又能令我們各個不同的,是詩。
▋寫作是一場奇幻之旅
胖胖樹王瑞閔:
曾經有一次演講結束後,有一位讀者拿出來請我簽名前還特別問了一句:「你真的是胖胖樹嗎?怎麼演講給人的感覺,跟閱讀書中文字有那麼大的差別,像是兩個不同的靈魂!」
我推斷,大抵是演講時誇張的肢體動作跟用字遣詞,與書寫的文字有極大的差異吧!不過,《今夜遇見小王子》節目主持人阿光說,他在我每一本著作中,看見我不同的生命歷程跟情緒表達。這令我十分驚喜,竟然有人可以透過文字如此深刻的認識作者。
回想2017年在人生的低谷,當時幾乎走投無路,四處碰壁。想找地方演講被拒絕,找地方上課音訊全無,朋友鼓勵我寫作,卻連投稿出版計畫也幾乎都石沉大海。就在快放棄的時候,麥浩斯出版社社長的鼓勵,我彷彿將溺之人看見了浮木,看見了希望。自此,寫作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寫作像是一場奇幻之旅,帶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重新認識自己,更讓我的夢想往前跨了好大一步。從小最排斥作文課的孩子,竟然在奔四前,因為寫作被更多人認識,更是始料未及。
第五本書完成後,我頓失目標,也很長時間沒有寫長文了。謝謝聯副跟欣寧,這段時間讓我又找到一些寫作的感覺。
現在,不管到何處演講,主辦方都會介紹我是一位作者,有時候還會多了「資深」二字。我從彆扭到慢慢習慣,並在這些基礎上往下個人生目標邁進,持續走在圓夢之路。
2025年十一月《文學相對論》周芬伶×包冠涵
將於11月3-4日登場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