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打破以英文為尊的迷思
《異言譯語》(Speaking in Tongues)是小說家J□M□柯慈與譯者瑪麗安娜□蒂莫普洛斯(Mariana Dimopulos)的對話集。柯慈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亦曾兩度榮獲英國布克獎,蒂莫普洛斯是柯慈的西班牙文譯者,她是阿根廷人,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與海德堡大學研習文學與哲學,精通英文德文,除了柯慈的作品,她還翻譯班雅明和阿多諾的著作,自己也寫了四本小說。在《異言譯語》裡,柯慈與蒂莫普洛斯探討英文的霸權、譯文的忠誠、譯者的使命等議題,以譯者的角度閱讀,感受格外深刻。
《異言譯語》緣起於柯慈的小說The Pole,書中主角是一位年邁波蘭鋼琴家和一位中年西班牙女子,女子是銀行家之妻,贊助巴塞隆納的時尚藝文活動,鋼琴家是她的贊助者之一,女子欣賞鋼琴家對蕭邦的詮釋,鋼琴家殷殷追求,兩人因而墜入情網,但這段感情走得不順,原因不僅在於女子是有夫之婦,更在於兩人的語言障礙。鋼琴家不擅西班牙文,女子不擅波蘭文,兩人只能以英文溝通,雖說愛情無需言語,但異國戀人的絮語卻始終隔了一層薄紗,兩人往往表達不出心裡想說的話,語言終究是個屏障,而這正是柯慈想要表達的重點。
有鑑於此,柯慈在寫作過程中與蒂莫普洛斯密切合作,試圖讓The Pole的英文原著和西文譯本不分軒輊,柯慈認為譯本甚至優於原著。2022年,出版商先行推出西文譯本El polaco。柯慈之前也曾先行推出西文譯本,「耶穌三部曲」的最終章《耶穌之死》即是先以西文譯本上市,但這次柯慈更具企圖心,他要求各國譯者將El polaco視為原著,以此為本著手翻譯。柯慈希望藉此打破以英文為尊的迷思,但出版界不領情,荷蘭、日本等出版商依然堅持The Pole才是原著,翻譯也該以此為本。
對柯慈而言,出版界的排拒正是英文霸權的明證。柯慈雖以英文書寫,但他的母語是南非荷蘭語(Afrikaans),自小深刻體驗英文在南非的優勢,奈波爾、古納等以英文書寫的小說家,亦曾表達對英文好惡相參的矛盾心結。柯慈近年來始終試圖打破出版界獨尊英文的現況,但他也坦承這是一個艱鉅的任務。英文之所以稱霸世界,原因並不在於英文人口,中文和西文人口都高於英文人口,但中文和西文出版品依然遠低於英文出版品,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英文的霸權植基於英美的文化優勢,在《異言譯語》裡,柯慈無奈地說,如果他以阿爾巴尼亞文寫了The Pole,然後翻譯成西班牙文,各國出版商肯定願意捨棄阿爾巴尼亞文原著,欣然依據西文譯本著手翻譯。
▋沒有所謂的「不可譯」?
除了探討英文的霸權,柯慈和蒂莫普洛斯也將角度拉回文本,解析翻譯的種種面向,尤其是譯文的忠誠。翻譯不僅只是語言的轉換,這話幾乎已是老生常談,原著和譯文不可能沒有差距,問題在於兩者之間存有多大差距,畢竟語言是文化的映現,而文化之間的差距難以計數。從最根本的字義說起,柯慈在《異言譯語》裡舉了一個例子:“Roger and his brother caught a bus”,越南文譯者提問“his brother”是哥哥或是弟弟,而柯慈寫下這個句子之時,根本沒想到這個問題,這下譯者如何是好?更甚者,字義的問題不一定都找得出解答,有些字詞語彙具有特定的文化意涵,可能是衣食住行,可能是言談舉止,每位譯者都會碰到這些「不可譯」的難題。但蒂莫普洛斯認為沒有所謂的「不可譯」,依她之見,字詞語彙皆有對等,若是找不到對等的文字,譯者就得跳脫既有的框架,從意象、音調,甚至俚語擷取靈感,試圖解決這些極度棘手的難題。
譯文的忠誠不僅表現在字義,內容也須斟酌。柯慈在《異言譯語》裡提問,原著若是涉及種族或性別歧視,甚至有違道德,譯者能否自行刪改?比如《安妮日記》,猶太少女安妮□法蘭克書寫戰火中的日常與成長,記錄二戰時期的猶太人生活,堪稱最珍貴的史實,安妮以荷蘭文書寫,1950年德文版問世時,德文譯者顧慮當時的社會氛圍,刻意淡化安妮對德國人的批評,略去書中德國人對猶太人的不公待遇,但譯者有權這麼做嗎?柯慈引用美國學者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的理論,認為譯者或許可以作出「詮釋性翻譯」(hermeneutic translation),以自己的道德標準詮釋原著。就此而言,譯者等於扮演「文化仲裁者」的角色,促使原著貼近另一個文化或時代。但蒂莫普洛斯認為,無論字義或是內容,譯文都應該忠於原著。譯者若是扮演「文化仲裁者」,譯文遂成評論或改述,而不是翻譯。依她之見,譯者或許可以在語氣上稍作斟酌,或以譯註補充說明,但譯文的內容依然必須忠於原著。
▋流暢性果真是翻譯的指標?
雖說翻譯等同創作,譯者與作者都是文字的寫手,但蒂莫普洛斯在《異言譯語》裡也提到兩者的差異。作者的書寫是從無到有,在空白的頁張上寫出一行行字句,譯者的書寫即使令人滿意,甚至優美雅緻,頁張上卻已滿是另外一個人的字句。值得強調的是,這不表示作者與譯者有高下之分,而只是創作的型態不同。事實上,蒂莫普洛斯認為,翻譯之時,譯者感覺作者時時相隨,默默相伴,就此而言,誰說翻譯的路程必定孤單?
翻譯這條路,我走了二十多年,《異言譯語》探討的議題,我也思索了二十多年,閱讀之時,這些議題屢屢浮上心頭,引發深思。比如英文的霸權,放眼全球出版市場,英文確實占盡優勢,英文書寫和英文譯本皆是主流,英文譯本是打開市場的關鍵,也是不爭的事實。但英文書寫或是英文譯本若是為小說家帶來出版契機,甚至為小說家拿下文學大獎,小說家有資格批評英文霸權嗎?這樣的批評,豈非得了便宜還賣乖?事實上,肯亞作家凱瑞□巴拉卡(Carey Baraka)就在網路文化雜誌The Dial提出批判。巴拉卡認為,柯慈若是抗拒英文霸權,為什麼仍以英文書寫?印度裔小說家鍾芭□拉希莉近年來揚棄英文,完全以義大利文書寫,柯慈為什麼不能仿效?依巴拉卡之見,柯慈以英文書寫、以英文揚名文壇,卻又嚴詞批評英文霸權,無異是自我膨脹,甚至不脫自我陶醉。
另一個議題是譯文的流暢性。柯慈和蒂莫普洛斯皆認為,為了迎合英美兩國的讀者,各國譯者首重英文譯本讀來是否流暢,書評人也經常以流暢易讀稱許譯文,但流暢性果真是翻譯的指標?更甚者,原著若是詰屈聱牙,譯文卻是流暢通順,這樣的譯文稱得上忠誠嗎?《素食者》的英文譯本即是一例,英美讀者咸認《素食者》的英文譯本優雅適讀,對韓文讀者而言,《素食者》卻不是一本優雅適讀的小說,但流暢易讀的譯文確實為韓江打開了市場,就此而言,譯者是功是過?
▋尋求「神奇的字」
閱讀《異言譯語》之時,我還想到作者與譯者的關係。誠如先前所言,《異言譯語》是作者與譯者的對話集,這樣的對話是難得的機緣,但作者譯者密切互動,對作品有何影響?布克獎小說家朱立安□巴恩斯曾在雜誌《倫敦書評》提出質疑,依他之見,作者譯者的關係若是太好,作者說不定會擔心造成譯者困擾,下筆略為猶豫,結果可能衍生出通行四海的文體,這樣的文體像是飛機上的餐點,每個人都吃得飽,也不會毒害任何人,但不營養,也不可口。對此,我倒是覺得巴恩斯過慮。作者下筆之時確實諸多考量,但譯者譯不譯得出來,恐怕不是其中之一。芭芭拉□金索沃的巨著《毒木聖經》不但夾雜剛果語,擬音字與雙關語也俯拾皆是,不容易讀,也不容易譯,金索沃坦承《毒木聖經》確實會讓譯者抓狂,但她也直截了當地說,這是譯者的問題,與她無關。我想絕大多數的作者都抱持跟金索沃同樣的心態。
全書之末,柯慈思忖,作者與譯者都在尋求「神奇的字」,這字可以完美傳達心中的意念和原著的意旨,但我們找得到嗎?若是遍尋不獲,這字真的存在嗎?它可不可能存在於另一種語言裡?有沒有一本字典,字典裡滿滿都是這些遍尋不獲的字?而這樣一本完美的字典是否有如上帝的語言,在巴別塔創建之時就已失傳?
《異言譯語》在哲學性的思辨中告終,留下更多深思的空間,而閱讀的樂趣,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