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先生一百歲辭世,許多人都記得她吟詠古詩詞時美麗動人的聲音。她的資料上紀錄是生於1924年7月2日,逝世於2024年11月24日,整整一百年,用東方虛歲的算法已經是一百零一歲。
7月2日,是巨蟹座,她日常生活的儉樸、謙遜、平和,規律生活,也都像巨蟹。
但是,她曾經親口告訴我:「我很獅子座。」
我還記得她說這句話頗為得意的表情。
我有點意外,迦陵先生那一代的人,應該不太談星座。
我很敬重迦陵先生古詩詞的涵養,古詩詞,在她吟詠中,已經不是掉書袋的知識,透過她抑揚頓挫的聲音,確實傳達了生命或悲壯,或空靈,或豪放不羈的喜怒哀樂。
詩,是生命的淬鍊。只有直見性命,才可能有詩。
千金不惜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
一腔熱血勸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這是秋瑾在日本習武的詩。豪邁大氣,一種女性不甘委屈曲從的熱烈之情。她的生命注定要灑去熱血,走向刑場,而不是出版一冊詩集自娛而已吧……
迦陵先生說詩詞,也圍繞著生命自我完成的核心價值。
她喜歡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王國維把詩詞的三種境界,綰結在生命領悟的層次。詩詞的三境界,也就是生命自身的三境界。
在孤獨裡「望盡天涯路」,在執著癡迷的貪愛裡衣帶漸寬,最終,「驀然回首」,回來面對自己悵然一笑。
三首詩,三種生命狀態,彷彿是詩,也只是生命內在審視自己的心境吧……
然而,為什麼迦陵先生會忽然跟我說「我很獅子座」?
那一年,2014吧,她九十歲,應邀趨勢基金會向大師致敬,回台灣演講。
講杜甫〈秋興〉八首,三個小時,站著,從容娓娓道來,無有贅字。
隔幾日,我和幾位文友約她小聚。在秀蘭小館晚餐,餐後她想看看永康街。「剛來台北就住這一帶。」
□離開太久,她不確定舊宅的位置。我們在巷弄中穿梭。巷弄車多,特別擔心摩托車橫衝直撞。我讓她走內側,我在外側攙扶她手臂。她輕輕抽回手臂,低聲說:「我不習慣別人攙扶。」
經過一棟有點荒廢的宅院,她看看紅門,看看紅磚牆,紅磚牆裡的大樹。屋瓦有點傾頹歪倒。
她停下來,我以為她有什麼感嘆,結果是她側身在我耳邊說:「我很獅子座。」
我至今不解,為什麼迦陵先生突然告訴我這句話。
是因為解釋她不習慣別人攙扶的行為嗎?
還是餐聚時在座一位獅子座女性被大家讚美獨立有魄力,屢屢獨自完成許多大活動?
還是因為在一棟頹圮老屋前似曾相識的感傷?
我百思不解,聯想與邏輯都沒有意義。「我很獅子座。」像一句詩,獨立存在,一切連結都是多餘。
想起1998年,北京大學一百周年校慶,我和迦陵先生都應邀演講。她講唐宋詩詞。我講「蘇東坡與〈寒食帖〉」。
演講前一日,我在她下榻的飯店房間,看她接待親友子姪。
也許一段時間沒有回北京,很多舊識找她。她招呼一屋子的人客,也不停接電話。電話裡她快速果斷解決問題。
有時候彷彿對方多說幾句,她會斬釘截鐵回覆:「好了。就這樣決定。你聽我的。我客人多,不說了。」
我在一旁,幫忙招呼客人。現在回想,處事決斷,不耐囉嗦:「好像真的像獅子座。」
客人散去,她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言。
我在想:迦陵先生是不是在懷念她溫哥華大學的亞洲圖書館,日復一日,她都坐在圖書館裡,和那些古老的書籍在一起,寫出一本一本談論詩詞的作品。
故鄉,有時候好像在異國異域,在書架上,在沒有人打擾的地方,跟一首詩在一起,跟一句詞在一起。
「相逢夢裡路,飛雨落花中」,在落葉滿地的秋天,我陪她走過校園,正是春寒,飛雨落花,她一定想起了晏幾道的句子。
1998年,回到童年少女時代的故鄉,迦陵先生是否也還記得青春種種,那些走過的路,彷彿在夢中迷失了路的去向。
她從沉默裡回過神來,看到出版界朋友帶來送她的一本《巨流河》。
「我跟齊邦媛同歲。」她說。
她翻翻書,說;「她怎麼記得那麼多事?」
厚厚一本《巨流河》,人名、地名、年代、事件……
「我怎麼都不記得了?」她自我調侃:「我不能寫小說啊……」
迦陵先生和齊老師同年生,同一年逝世。
整整一百年,一個鉅細靡遺寫成《巨流河》。
迦陵先生好像只留下很淡很淡的悵惘,一句未完成的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那是詩人的記憶,人名、地名,事件,時代,都一片惘然。
迦陵先生機遇坎坷,生於滿清國滅,戰亂流離。來台灣後,在白色恐怖時代,先生入獄,自己捲入校園事件,無辜被革職,帶著兩個女兒,在好心人的屋簷下棲身。後來流浪於美國、加拿大,又遭逢女兒車禍猝逝。
她的一生好像也足足可以寫一本厚厚的《巨流河》。
但是,「怎麼我都不記得了」,她好像遺憾,又彷彿很自覺「詩」和「小說」的鋪陳如此不同。
她不是不記得,是事件的血跡化為碧,一句句詩,都是傷痛的救贖。
▋〈寒食帖〉與納蘭容若
次日,我在北京大學講〈寒食帖〉,圖檔裡出現納蘭容若的收藏印「楞伽」、「成子容若」。
清初詩人納蘭容若,號「楞伽山人」。原名「納蘭成德」,因避太子諱,改名納蘭性德。
〈寒食帖〉上,許多他的印記,都不大,鈐蓋在不起眼的角落。橢圓形的「楞伽」,大概有八次,印都蓋在騎縫處。
「容若書畫」、「楞伽真賞」、「成德」、「香界」,不同的印記,連續三十餘次,鈐蓋在一整卷〈寒食帖〉上,像斷斷續續詩人的輓歌……
我一面說著〈寒食帖〉,一面細數這些安安靜靜的小小赤紅印章。
納蘭蓋這些印的時候,還沒有乾隆後來虛誇囂張的大印。那時候的〈寒食帖〉更素淨,更像一個孤獨詩人落寞流放時的手稿吧……
納蘭詞大概也是葉老師喜歡的吧……
「人到情多轉情薄」,許多牽掛不捨的人名地名,那些彷彿真實的時間和事件,怎麼都記不起來?
納蘭是清初入關的滿洲正黃旗,隨侍在康熙帝身邊。好像用異族的眼睛看著一個古老的文化,讓越來越雕鑿堆砌的漢語詩詞還原到最質樸的本心。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為何淚縱橫。」王國維讚美他是北宋以來第一人,也許是擊賞詩詞又回復到質樸本性,擺脫技巧,說自己的心事,說眾生的心事。
演講中,因為納蘭那一方一方印章,我禁不住出神,不知道是要講蘇軾,還是納蘭容若,或者,也像講葉嘉瑩,講詩人在不同因果裡奇妙的對話。
突然想起,迦陵先生與納蘭容若都是滿洲正黃旗,都屬於葉赫部。葉老師的姓氏即從「葉赫」轉義而來。
詩詞不是他們族群的語言,一在開國,一在國滅,他們卻都沉迷於漢字的詩詞,吟詠了自己生命的滄桑。
「人生若只如初見──」納蘭最好的句子,像一首現代詩,與時代無關,也與地域無關。
他從關外異域山水處來,「夜深千帳燈」的遊牧民族,卻與另一種文字語言「初見」,忽然有了詩句。
演講熱鬧散去,獨自走在百年的校園,忽然想到迦陵先生的「我怎麼都不記得了」,彷彿就是納蘭說的「人生若只如初見」。
因為「初見」,沒有人名,沒有地名,時間也恍惚,事件也恍惚。
像累世累劫後,石頭與一株草相遇,他們此生「初見」,然而石頭篤定的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要和詩結緣,大概也只是文字或語言的「初見」,沒有心機,一清如水。
最後一次見迦陵先生,已是二十一世紀了。她從溫哥華退休,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榮譽教職,邀請我和席慕蓉去學校和學生談詩。
比較隨性的場合,我們各自朗讀自己的詩作,迦陵先生也很開心,用古調吟詠了自己詩作。
那是迦陵先生童稚時在北京西城察院胡同庭中隨祖父吟詠的詩詞吧……
記得一位學生忽然說:「我想朗誦海子的詩──」
海子剛臥軌自殺,學生讀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淚流滿面。
「詩」究竟是什麼?可以為之生,可以為之死?可以「一腔熱血勸珍重」,「初見」也就是訣別。
像學生忽然想起海子的自戕,情不自禁。
天津有許多故事,清末民初,天津是許多貴族與革命者或野心政客聚集的地方。逃出北京的第一站,從這裡再找機會逃往滿洲或日本。
我們去了梁啟超故宅,袁世凱故宅,溥儀故宅,革命者、野心家、末代帝王,不同的懷抱,棲身在不同的租界區,伺機而動。天津像一首「世法平等」的長詩,沒有偏頗眾生。
我和迦陵先生去了天津起士林,1907年最早的西餐廳。旁邊有人敘述這餐廳袁世凱招待外賓的盛宴,張學良在這裡跳舞如何倜儻風流,迦陵先生彷彿都沒有聽進去。她也許真記不得人名地名,也記不住事件。
詩是另一種記憶嗎?
「國破山河在」,杜甫寫安史之亂。但是,歷來這詩句被閱讀,可以在南唐國滅,也可以是北宋淪亡,可以是明末,也可以是1949……
詩,比歷史更真實,因為超越了時間,也超越了空間。
葉老師後來在溫哥華家裡開課,講唐詩宋詞。聽課的人越來越多,來自台灣、香港、中國大陸、馬來西亞或新加坡華人,都因為詩,聚在一起。
葉老師在白色恐怖最困頓的時候,臺靜農先生邀請她到台大中文系開課。
臺老師的左翼背景,也是當權者跟監追蹤的對象。然而臺老師無所畏懼,坦坦蕩蕩,讓葉老師在系上授課。
葉老師幾次與我談起,都由衷感念臺老師的知遇之恩。
她在溫哥華的家裡各處都懸掛臺靜農書法,那從倪元璐轉折處脫胎而出的凌厲剛硬,不與世俗妥協的傲岸風骨,使人見字如見品格,無限敬重。
家裡上課的人多而雜,葉老師不拘小節,常常離家一兩個月,各處講學,家中也無人照顧。
有一天,書畫遭竊,臺靜農的書法全被搬空。
我去看她,她當然惋惜,那些書法,對她有多麼珍貴的情誼。
然而,她忽然安慰自己說:「希望拿走字畫的人能好好珍惜。」
無是非,無恩怨,迦陵先生似乎不只是自己人生的「初見」,家中遭竊,也祝福了陌生的有緣人,還可以是善男子或善女人。好好珍惜,善待這些「初見」的書畫。
在不同的地方和迦陵先生相遇,看到不同處境的詩人面貌,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很懷念她在溫哥華的歲月。
她總是早上烤兩片麵包,半個蛋,兩片番茄。有時候她約我一起去,在大學的亞洲圖書館,一坐一整天。看書,抄筆記,做卡片,午餐就是自己做的簡單食物。
有時,我獨自在校園走走,踩著落葉,看寒露後一日一日變黃變紅的斑斕楓葉,想起迦陵先生十六歲的詩句:「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