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我對水果的最初記憶,應該是屬枇杷。那年我大概三歲,一個狂風暴雨的午後,我被保母背著來到巷口的小診所看病。正鬧個不停,可能是醫師娘的女人,從院子摘了顆黃澄澄的枇杷給我。這顆枇杷好像有魔力,彷彿寒冬的小太陽,能握在掌心的太陽,到現在我還依稀記得那溫暖。那時候,父親久久到台南來看我一次,每次他出現前,我就聽到遠遠的巷口有人喊:「阿宗官來啦!」這一帶人都認識父親,因為他紳士般的穿著,冬天的西裝必是羊毛呢,夏天則是一身亞麻白。西裝上衣的口袋不是露出白色手帕的尖角,就是新樂園菸盒的一截,父親是注重體面的人。
他有時給我帶來魚肝油或鈣片,有時是帶小喇叭等玩具。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我在巷口玩,遠遠看見他出現,一身白西裝外,手提藍底紅花布巾包的伴手禮向這邊走來,我一看見他就躲起來。對我而言,他像個陌生人,他喜歡抱起我親又親,我不喜歡他的鬍渣,總是掙脫他的懷抱。有次為了避他,我躲進有木桶蓋的陶製大米缸裡睡著了,害大家找了又找。直到傍晚要做飯時,才發現他們要找的孩子。
這回,我躲到後院,從窗戶偷偷的看到父親解開布巾,一大把金黃的枇杷瞬間顯露,嬌客般的睥睨老舊的廂房,整個廳堂跟著發光,我忍不住被吸引過去。只記得那天廳堂外的陽光明亮又熱烈,大廳裡的陰暗清晰又驚奇,我的視線每一秒鐘都停在這黃澄澄的果子上,好像剛從夢中醒來,發現與夢一樣實境的不可思議。兒時的那種激動,一直不曾褪去,即便到了這年紀,只要一看到枇杷,心中還是跟著澎湃。
父親喜歡枇杷,也是我成人後才知道的事。
那一年,從鹿港要送喜餅到南部給親戚,八盒的喜餅拿得我快站不穩。父親送我,並一起提到站牌下,陪我等車。當時患有糖尿病的父親,時而關節腫脹,走起路來有些蹣跚,但他還是力持挺拔。看到迎面駛來的公路局車乘客擁擠,父親立刻改變他的想法,堅持陪我上車到彰化,再去轉搭火車。他說車廂人太多,怕我提那麼多喜餅站不穩。
不管我的阻止,他已經先將喜餅提上車。當時客運的空調未普遍,車內人多空氣不佳,只見搖搖晃晃的父親滿臉通紅,揮汗如雨,不斷的扯他的領帶。西裝筆挺的父親,夾在一群便衣赤膊的人群中,顯得有些突兀。我內心極端不安,從未見過父親擠公眾交通工具,覺得很對不起他。擠在狹窄空間裡的父親,右手緊抓著車頂下的車環,左手環護著我,雙腳同時緊緊的夾住兩腳間那八盒喜餅。額頭上的汗水,沿著他的太陽穴滾滾而下。在搖晃中,父親迅速的脫下他的西裝外套掛在肩上。這時我才注意到,父親其實身形削瘦微駝,不似平常西裝筆挺的碩健。
三十分鐘的車程,竟變得異常的漫長。
到達彰化火車站後,父親突然說他還要送我去高雄。驚愕之下,我堅決不讓他送,後來父親退而求其次,說他要送我上車。火車站前有小販賣水果,攤子上水果不多,父親一眼就看到枇杷。他讓小販把枇杷一顆顆剪下,裝進紙袋塞進我的包包。「給妳路上吃!」父親說。
火車進站後,父親幫我把喜餅放到行李置物架上,一臉內疚的說:「這些喜餅應該用寄的,不該讓妳一個女孩家提到南部!」我安慰他:「沒關係!順便去看看親戚們。」火車快開了,父親才不得不下車,他不放心的邊走邊回頭看,額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
四十幾年了,那一幕深深地仍烙印在腦海裡。
現在,我每年我都會帶兩盒枇杷上山去看父親,他住在彰化八卦山大佛背後的寶塔裡。每年枇杷成熟時都在清明節,我們姊妹相約在彰化,一起前往祭拜父親。
因為環保,只能在寶塔的入口處燃香祭拜。塔門森森,幽閉著青燈佛影。我們姊妹相繼登上狹窄的樓梯,一層層來到六樓父親的所在。像夾帶私房菜,我把袋子裡的枇杷拿出來,放在父親的牌位前。
「爸!今年天候不佳雨水多,枇杷晚收成未熟透,但還是幫您選到最大最好的,您盡情享用!」我雙手合十膜拜,跟父親報備。簡易桌上的兩盒枇杷,妥妥的排列整齊,潤澤飽滿一如四十年前。世間所有的事物都在變,所有的事物都會逐漸消亡。而這些黃澄的枇杷,堅持年年修成正果,自身圓滿。大自然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讓土地能生長出一顆顆甜美的果子,一定是果子自己願意歷經漫長時間,年復一年開花結果的曲折心願,與對美好的期待吧?
收拾好祭拜父親的供品,我們驅車到鹿港第一公墓祭拜母親。車上有另一紙袋裝著未上供的枇杷,也裝著我對陌生母親想像的孺慕之情。通常等所有祭拜行程結束,我們照例到天后宮前的海鮮店聚餐。
飯後我們剝著枇杷,兩個姊姊邊吃邊說起對父母僅存的遙遠記憶,尤其是有關母親的部分,因為我不曾參與,所以她們說來格外起勁。「小時候媽媽不准我們吃冰,有次我們兩人在外玩得很熱,偷偷買了根冰棒。正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很開心時,忽聽有人喊,恁阿母來啦!我們倆頭也不回,嚇得把冰棒直接往後上拋,正好有個女人從美髮院走出來,那根冰棒直直落在她剛吹整好的雞窩頭上……哈哈哈!」兩個姊姊一邊描述,一邊笑得東倒西歪。
每年,她們都要說一次。每次,我都跟著笑出眼淚。
我感覺自己曾參與其中。
談完母親,她們談父親。「爸爸生病末期,常坐在陽台上看人。有次見到我來,他老遠就叫我名字,像孩子一樣興奮!」大姊繼續說:「原來,他很想吃枇杷,要我去買給他。那是他最後一次吃枇杷,吃到只剩下一顆時,他突然眼眶紅了說,小妹最愛吃枇杷!」大姊指著我。
聽到大姊的話,原本要嚥下的枇杷,竟硬生生的哽在喉嚨間。
父親過世,我遠在德國即將臨盆,家人都未通知,直到女兒出生。那紙父親往生的信件,才出現在桌上,朋友告誡我,產婦不能流淚。我每天醒來,就會看到兩個世界,新生與死亡。時間從信件上走過,信紙慢慢增生漬痕。一個月後,我抱著信紙到公園的角落,想縱聲發洩一番,卻發現我哭不出來。
言談間,我們把未熟透的枇杷吃完了。
真正熟透的枇杷是帶著微酸,那種不經意的酸,混合唾液在嘴裡提味,往往讓人忽略,最後都只記得它的甘甜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