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車,無言的勞動者
當我和作家赫恪相約,在泥流沖刷、黑水掩覆過後的家屋前會面時,地上仍堆滿碎石、泥濘與土墩。這已是受災後的第十二天,此刻清潔工作仍未及一半,但在大家的努力下,屋內已露出乾淨的地面。赫恪的藏書有三萬冊泡入泥水,此前,我只知道義大利作家安伯托□艾可擁有此等數量的藏書,但艾可,恐怕無緣知道失去萬冊藏書,是何等滋味。
「赫爺,先卸下來再慢慢講。」屋主劉柳書琴教授原先蹲靠牆角傳訊,忙於打點現場,見我們站著說話,也忍不住抬頭關心。我放眼望去,看見清潔工作有條不紊地展開,動線明確,人員各司其職,原來是有賴於林新銀大哥的協調。身為萬榮鄉民代表、曾任代理鄉長的他,熟悉各種工程現場,自第一天起便投入救災。大家都喊他「表哥」。
而背著後背包,腳踩雨鞋,剛點燃香菸的赫恪,也是甫才抵達這裡。十多天來,他都暫住在大進國小的收容所,距離此地其實還有一段路程。他指向一台舊摩托車:「這是莫言借我的,我今天第一次騎來。」莫言?赫恪笑著補充,不是大陸小說家,是一個很棒的阿美族歌手。「不然我本來都要等公車,或請別人接送才來得了。」七十七歲的赫恪非常健朗,隨時面掛笑容,向志工們行舉手禮致意:「所以這是莫言的車,無言的勞動者。」他大笑。
赫恪已經接受過諸多採訪了,但令我特別掛心的是,究竟他與這些書的關係是什麼?不只是黑水所帶來的得與失,我更在意的,是赫恪身為作家、導演,作為一個記憶的保管者、代理人、收藏家,當記憶的硬體,一夕從全有到全無,是否就等同於「失憶」?或者說,是轉換為另一種記憶的方式?當然,書琴教授在訪前,就曾提點過我,在赫恪那一代知識人的觀念裡,「談論自己」這件事,是足令他感到羞恥的。他大概不喜歡談起自身。
當我與赫恪展開談話時,也發現,一開始確實如此。或許因為面對災難,他的達觀與灑脫使然,他總是絕對專注,然而相對從容,清淡地聊著,並不觸及自己作為一名受災者的心境。唯當我和他談起創作、書本、藝術時,他的興致也盎然起來。
▋山洪襲來,第一個反應是抓起攝影機
說起自己受訪時常講的那句名言「還在呼吸就好」,他說:「情緒太過敏感也不好。這不是中庸之道,而是歷練──要有經驗,也要有一點幽默感。」像是聊起沖毀的書時,他便說:「殘骸書,都變成殘骸書了,可以這樣說吧?」拿陳列的《殘骸書》開玩笑,是他將災難轉化為幽默的方式。「有次碰到陳列,我請他不要只是簽名,簽一段話吧,他就寫:殘骸之間,仍有光線。有沒有符合現在的心境?」
也就順著他語調的鬆弛,我提起他的劇本《長跑者》,試著開他老人家的玩笑:原住民族裡面有許多賽跑的傳說,和太陽賽跑,和雲賽跑,和溪流賽跑,您也是這樣的傳說嗎?
幾年前,大富村連續遭颱風侵襲,嚴重淤積,赫恪就住在當地,碰上與這次相似的大水溢流災害。「我跑出門,站在堤防邊拍攝,看到工程車把消波塊丟下去,又沖走。做工的大喊,阿伯啊!你掉下去,沒人要救你喔!」這次馬太鞍溪溢流,他本來在電腦桌前寫作,發現洪水襲來,眼鏡也沒戴,沾了一身泥巴跑上二樓,便拿起攝影機往下拍。冰箱已經浮起來,門被擋死,再後來,汽車也漂過來了,從兩條街外的棒球場到這裡,全部淹沒。他說:我的手很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隔著窗戶拍攝,空間小,不好施力。
遇上大水時,有長跑者,也有不跑的人。身為作家、導演的赫恪,似乎剛好是那個來不及跑、跑不動的,索性就留在原地,記錄起這一切。至於那三萬冊的書,也是跑不動、來不及跑的,原地記錄了泥巴的痕跡。「我的DVD有好幾百張,經典的,也沒了。書頁有的翹起來,要拗回去很費力,鐵門也變形了。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走近生鏽的白漆鐵製書架,成排的書因泡水的緣故,發脹了,擠在一塊卡死,再也挪不動、取不出,但仍維持著當時的排列。有些書架則已空空如也,但赫恪仍清晰記得所放的書目:古典的,現代的,拉美的,對岸的,精裝的,影印的。一整套的魯迅、沈從文、陳寅恪、錢鍾書。還有從國外背回來的,莎士比亞、馬克思、艾略特、昆德拉、漢娜□鄂蘭,都在架上原封不動,彷彿如舊,卻再也無法打開翻閱。
「這套是當時朋友從海外帶回來的,是古籍。」「這套是我去日本的時候買的,以前是禁書。」「林文月和鄭清茂是老同學,我就把他們擺在這裡,湊做一塊,昨天剛丟掉。」許多絕版的詩冊、攝影集、方志則早已泡爛丟棄,面對四、五十年來的藏書如此,他只說:「丟掉的時候我去看了,跟它們說──謝謝你們陪我。」
▋不是還活著,而是還在呼吸
「至於這些全是糖業的書,我以前寫《甘蔗的名字》讀大量資料,發現佛經裡也有提到甘蔗,釋迦牟尼佛是甘蔗的苗裔,祖先被弓箭射死所流下的血,才長成了甘蔗,這是晉朝的記載。詩僧拾得也寫過甘蔗渣……」赫恪看過的書太多,就算筆記畫滿,也難免遺忘,但深切的知識與記憶,仍然在他活絡的心中埋伏,呼吸,奔流──有時作為玩笑話,自口中溢出,有時,則以人生哲學的口吻出現,更有時則不明所以,既像是玩笑,也像是哲學。「我十二歲時讀《紅樓夢》,發現原來這就是人生。」他說的人生是指什麼呢?悲喜,聚散,事故,破敗?「後來我讀到劉以鬯寫曹雪芹,說他晚上很冷,就把原稿燒掉了。沒有東西可以燒,只好燒紙來取暖。我很喜歡。可以這樣說嗎?」這是赫恪。
「反正呢,還在呼吸就好。」他又講出了這句,我則下意識地回了他:Uninang。只見他眼睛一亮,歡快地回答:「你是我遇過的第二個,知道Uninang的意思。」這是布農族語,意思是「我還在呼吸」,許多人以為這句話只在打招呼時作為「謝謝」回應,然而,背後的原始意義是,古時的人們住在山裡,因打獵長久在外,多日不見,深怕錯認彼此為鬼魂,所以要先確認對方還活著。「嗯,你還在呼吸呀!」他說,翻譯起來不太好聽,但確實是很好的意思,用於報平安。「不是還活著,而是還在呼吸。活著還有目的可言,呼吸沒有目的,這樣更好,可以這樣說嗎?」在失去和呼吸之間,他更關注呼吸。
「對了,我那部《長跑者》的副標題是:路,會愈跑愈美麗起來。你覺得呢?可以這樣說吧?」
「是的,」我說:「可以這樣說。」儘管長跑者的腳有時會踢到石頭。
我在島嶼遍地尋找尋找 那一顆我黎明前入夜後行踏踢疼的石頭
我得彎腰輕聲對伊道歉
我踢疼了你哪 我的腳拇指淌著血唷的
那一顆石頭不見了……
天。空。無語乎
山。林。無語乎
水自天上來兮
水自山林來兮
我踢疼的那顆石頭哪兒去啦……
──赫恪□魯瑪林〈那一顆我滑倒踢疼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