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插畫家郭鑒予住處潔淨牆面上,張掛著五幅長型插畫作品,最右邊那幅,是一個人在捷運車廂裡就著自己的陰影等待;旁邊則是有人從分割的雲影中墜落,宛如眨眼頻率的下墜姿勢之定格;然後是一人褐色的背影,他長出了動物的背脊或尾巴;還有一張,鋼琴與打字機被無字的紙張襯托起來;最左邊,我們則看見被滴落的蜂蜜淋滿的小人。這五幅畫全是郭鑒予為文學獎得獎作品繪製的插畫,鑒予擅於細讀文字作品的紋理,藉由深刻的詮釋篩洗出字裡行間隱藏的亮點,再轉以圖像形式呈現出來。採訪中途鑒予手指著牆跟我解釋,自己如何在一張圖中製造出時間的流動感,我一邊聽一邊在心裡暗自讚嘆,刻劃眼前動態行為的瞬間凝結(像那滴濃稠的粉黃色蜂蜜),便自然推展出了此刻之前、之後無限的連續動作。於是我感受到了郭鑒予插畫的魅力。
在英國愛丁堡大學獲得插畫碩士學位後僅隔兩周,郭鑒予立刻開啟了就業生涯,直到現在每年還是有大半時間待在國外,自行接案,做平面設計。這樣的軌跡,也許和鑒予對插畫抱持的內心拉鋸有關。
從小他就愛在課本上塗鴉,因為喜歡畫畫,中學希望念美術班,卻遇到家人的反對,他自言有一段時間甚至以為畫畫是「不對的事」。長大以後鑒予終於如願考取輔大應用美術系,即便後來出國,心中卻沒有過於虛幻的憧憬,反而在言談中不斷透露著插畫作為一份工作的嚴肅態度。
訪談期間鑒予總說,插畫家需要的就是覺悟,因為藝術創作者常常無法透過別人的物質性肯定來維持志業,所以終究要找一份工作。可也是這樣現實的眼光,讓我們得以誠實思考這條路上的能與不能。
▋插畫像是替文字噴香水
現在鑒予作畫的方式,通常是先畫線稿,然後使用複合媒材簡單上色,接著便放進電腦裡做後續處理。訪談進行當下,他面前巨大的螢幕裡亦展示著近期著手繪製的圖。
鑒予自陳,早些時候自己也會用接設計案的邏輯去思考插畫創作,那時他常問副刊編輯的問題就是:「我這樣畫可不可以?」幾次以後編輯終於忍不住告訴他,為文章插畫偏向二次創作,「所以你不要再問這種問題了啦,你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不過在鑒予心裡,插畫仍然要與文字呼應,像在替文字噴香水。契合作品是理所當然的目標,差別只在如何拿捏當中的過程與形式,把自己基於文字發想的創作一同刊載出來,而且,這層連結關係可以由插畫家來判斷。
每則故事裡必定都有獨特的元素,鑒予會將它們靈敏地捕捉,並且拆解、重組,每次的插畫都像神祕的儀式,也需要一點靈光。
「很多插畫家會一人擁有多種風格,有時是因為功能性的考量,可能有時得符合商業性,有時候要給家庭版,有時又需要文藝一點。但我算是幸運的,一直以來幫副刊畫插畫,他們也會希望我用自己的風格去詮釋,這大概算是種提前的默契吧。」
▋圖文各自指向的世界
「插畫家的核心能力就是要理解文字。」郭鑒予肯定地說,隨後笑著補了一句:「至於怎麼做,這就是我的商業機密啊!但是我都可以找得到。」
他的自信有實力支撐,只要瀏覽過鑒予的臉書頁面,就會發現他貼出的作品都會搭配文章摘要,或長或短,卻都格外精準,和圖像搭組成一個共生生命體,再也無法俐落分割。
然而一篇文章中可能有數個令人難以捨棄的段落,究竟鑒予要如何從中抉擇最核心的那一項?這種時候,鑒予索性讓自己身為插畫家的位置退後,並表示感知文章作者想講什麼會比插畫家本身的喜好更為重要。
我也很好奇,文字與圖像在鑒予心目中各扮演了何種角色,分別能為我們揭露世界的什麼面向?
鑒予先是舉出了過去參與的《地下室錄音》,那是一場大膽的圖文實驗,兩者互為隸屬,同時獨立,也可混搭。然後他又分享自己在自由副刊的專欄「浴缸來信」,這時圖文都必須由鑒予自己完成,於是最常被問到的問題便是:你都是先畫圖還是先寫文字?
鑒予很明快地說,自己通常會先寫文字,再從中尋找元素,讓圖像去依附它。但確實有時情況會顛倒過來,因為鑒予擅長詮釋,如果眼前有別人畫好的圖,要藉以書寫文字也不困難。重要的是,當代作為一個視覺化的時代,認識作品的先後次序已經是圖像優先,繪畫可能肩負著開疆闢土的責任──很多人是先受到圖的吸引,才決定來聽聽你要說什麼。
所以鑒予特別強調插畫的「詮釋性」和「依附性」。一幅依附著文字產生的插畫,如果在完成以後想要讓它脫離文字的背景,對他而言等於把一個人切成兩半。畢竟只要有人問起,他就會立刻告訴對方這幅畫當初是幫哪篇文章畫的。鑒予認為要談論插畫就不可能避開它誕生的脈絡,所有更深邃的東西一定是跟本於文字的某些東西依附在一起,無法抽離。
▋我們被AI淹沒了
如今AI已遍蓋了藝術、文學創作的討論。關於AI所帶來的正面或負面影響,鑒予先是回憶起留學時插畫界正處於青黃不接的時刻,面臨手繪與數位的轉換,當時很多老師並非電腦專長,還是紛紛教起軟體運用。但到了現在我們又開始崇尚手作,甚至試圖用電腦復返手作的感覺。
「我覺得這就是過程跟成果的拉扯吧。」鑒予說:「就像作為一個消費者,我可能不會管這道菜廚師要做多久,我只在乎這個東西好不好吃,以及是否在想要的時候就能吃到。這就是效率論。」
可是作為一名創作者,究竟該從繪畫過程達成對藝術的追求,還是把插畫當成有即期目標的成果即可?這都還是在不考慮他人的情況下,至於消費者是否重視這些又會是另一個大問題。
但比起作為繪畫工具的電腦軟體,當今AI最風靡的功能莫過於生成圖像,只要給予指令,它就能搜羅各種元素組成精美細膩或詭譎荒唐的圖檔。對於這樣的AI,鑒予在話語中並非堅決地排斥,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反而是不帶情緒起伏的評論:「我們被淹沒了。」
完全使用人工智慧來生成圖像對插畫家而言並不是好消息,畢竟門檻降低,任誰都可以做。當這些作品氾濫,良莠不齊,對於那些習慣精緻打磨作品,難以抵抗量產效率的創作者而言,強調自己的價值便成為至關重要的事。
尤其前不久才有利用AI生成大批統一風格圖像的潮流,「品質」在這個世代真的必然與「親手製作」的條件掛勾嗎?
對鑒予而言,創作終究要回到初心──你到底想用什麼方式畫畫。但他也補充自己擁有使用各種工具繪畫的專業技能,所以我們有辦法奠基在這層基礎上,將創作拉到更高的層次,但很多人並非如此。
那對於沒有能力掌握繪畫技術的普羅大眾,鑒予又有什麼話想說?
他援引了棒球數據比喻:在職棒紀錄上會稱一個擁有三成打擊率的選手為強打者,而比較差的可能只有兩成五、兩成,依序遞減下來。但他們的差別可能就是十次打擊多揮出一兩支安打,這細微的差距讓他們得到截然不同的評價、報酬或成就。
現在大眾越來越不依靠專業者,那他們是否需要多打那兩支安打呢?畢竟想得到那種結果,就必須付出好幾倍的錢,並不是誰都願意。鑒予說到這裡笑了起來:「那樣也很好啊,那樣我就可以退休了。」
「但你不會想嘗試挽回那些可能的受眾嗎?」我追問。
「我覺得價值終究是別人給的,你不能決定他們要多麼看重你的東西。」鑒予一貫以他雲淡風輕、現實卻堅韌的語氣破解了這個問題,他並不把自己的志業視為萬能,處處卻可見他捍衛初心的動力。
▋畫畫和做菜一樣,都注重步驟
除了畫畫以外,鑒予還喜歡做菜。這個興趣可以回溯到高中時期,一邊看著電視上的美食節目一邊臨摹廚師的作法:「那時候吃完以為這就是燉飯的滋味,但現在想起來,其實比較像稀飯。」這句話讓我們都大笑出來,接著他話鋒一轉:「可是做菜跟畫圖其實很像,有人說好的設計師應該要很會做菜,因為它們都是有關『步驟』的問題,就看你有沒有把它拆解好。」
在做菜的過程中如何臨機應變、調整作法,太鹹或不如預期該怎麼辦,這些都和畫畫一樣,中間的即興發揮和挽救都是很重要的。
鑒予回想起大學時候,對於電腦軟體一竅不通,發現圖片背景有灰白相間的網格,起初還覺得很漂亮,沒想到那是不顯示圖層的意思,鑒予自嘲這段往事很愚蠢,但這就和做菜一樣,剛開始跌跌撞撞,時間一久就會好吃了。
我們在鑒予的住處聊到接近黃昏,訪談結束後他帶我在社區繞繞,社區位於紅樹林山腰上,遠遠能看見觀音山坐臥在大河對岸。步行時我想起方才鑒予談起自己打算進行一些純創作的大畫,也暗暗說有時候狀態並不是那麼到位,但在和他拾階而下走回捷運站途中,不知為什麼我想告訴他,一定可以的。
只要像這樣繼續走下去,就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