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周芬伶/在聲音與聲音的碰撞中
包子,想跟你談這玄虛且難談的題目,是因看過你寫一篇有關冥想的小短篇,沒想到這題材可以寫成小說,寫散文都覺得困難。
我們書寫時是否也進入另一種冥想中?或者我們也有一些接近冥想的時刻?記得小時候,南國的夏天實在太熱了,看書時緊貼著較涼的牆壁降溫,讀到心極靜時,這時時空彷彿停頓,抱著書聽到窗外各種聲音,鄰居的廣播聲、一個喜憨兒曬太陽發出的咿喔聲、孩子被暴打的哭聲、腳踏車經過的鈴鈴聲……一直聽到小祖母在砧板上的剁肉聲,晚餐時刻已至。不管是好的不好的,這時覺得都只是聲音,有時聽到發癡。
後來讀到卡繆寫的:「人必須生存,必須創造。人必須生存到那想要哭泣的心境。」我心被觸動,他是不是在高溫的北非,在海邊看著在水中玩水的人們,而感到那是天國的景象,因而落淚?那是一種冥想嗎?或者是當你寧靜時,感官打開,看到香花寶樹,佛陀從中走來對著你拈花微笑。
包子,人在那個無眼耳鼻舌身意的時刻,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也有長期打坐的經驗,有時覺得肉身消失,但我知道我沒法坐出什麼更高的境界。我喜歡躺在床上放空,這時靈感特別多,古人說神思之前有段苦思冥想的過程,然後進入靜定時刻,這時你的腦袋好像被什麼炸開,文字或畫面洶湧而至,它們像閃電般快速,以至於,等你要提筆時,已飄走大半,只能抓到一些殘影。
我喜歡這種不受拘束的胡思亂想,受傷躺床那三個月,以為會很難度過,我的心常常是平靜的。整天聽音樂或廣播,靠聽覺生活,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聽覺也許是更有靈性的,傳說中的「諦聽」,為地藏王菩薩的座騎,祂原是白犬的化身,文殊菩薩的獅子代表智慧,普賢菩薩的白象代表大行,地藏王菩薩的諦聽代表忠誠不二之心。如《詩經》所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包子,我喜歡「諦聽」這個名詞,我願作那隻犬,並把它解釋為動詞,從聽音中了解一切。我不是由肉眼去看世界,而是透過聽覺去了解世界。
我喜歡聽人說話,找出話語背後的意涵,也喜歡與好友深談,在聲音與聲音的碰撞中,彼此的心被打開,好像有什麼電流在流竄,這時說出的話特別真,或特別新,連你也沒想過,常被自己嚇到,原來人像俄羅斯娃娃,一層套一層,可以層層剝開。
我也喜歡聽人清唱,乾淨的嗓音可以拔高,也可以壓低,美好的歌聲是人籟,人籟不輸天籟。以前有十幾年在合唱團中,只為聽某些極好的嗓音,或者在唱聖樂時,突然拔高的女高音或男高音,他們的聲音猛擊心臟,讓我落淚。我是那個混在合唱團中的諦聽,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我更喜歡聽鳥聲,且因此學會與牠們對話。躺在床上,那幾隻熟識的鳥總會到屋旁窗邊啼叫,狀況好時,用聲音尋找牠們,或啾啾咕咕或唧唧窣窣,牠們聽到我的叫聲會飛來近身呼應,我可開心了!原來鳥也是諦聽啊!
包子,我說的這些到底是冥想還是胡思亂想。
我有時想,靈感與冥想有何區別,靈感燦若流星,或像星雲捲起,創作者選擇用筆畫下,梵谷曾畫出那樣的心象;冥想歸於渾沌太虛,如宇宙般空無,當靈感紛沓而至,修行者選擇關掉,讓一切歸無。像我這樣的凡人也只能當一隻白犬,匍匐在佛的跟前靜靜聆聽。
▋包冠涵/一個人會為了什麼字而動容
老師,聽到妳說:「我們書寫時是否也進入另一種冥想中?」讓我想起好久以前,陪朋友去催眠的事。
催眠的地方記得是在台中,在一座半新不舊的公寓裡。催眠師是一位男士,穿著白襯衫,燙得筆直的卡其色長褲,看起來相當拘謹。我記得他努力跟我們解釋催眠的概念,以及他等一下將要如何進行催眠的操作。我記得我半句話都沒有聽懂。我想他可能比較擅長「真的把人給催眠」而不是試圖說明「什麼是催眠」。就像有人比較擅長真的去騎馬,而不擅長解釋馬在奔跑的時候會運用到哪些肌群。
好吧。
催眠開始了。我朋友躺在一張行軍床上。我坐在房間角落一張摺疊的鐵板凳上。催眠師站在床邊,俯瞰我朋友的臉。催眠師感覺十分緊張,好像快哭出來的樣子。有一瞬間我想要說些什麼緩解他的緊張,像是:「嘿,你這次會用上懷錶嗎?」我記得在動漫中,一只左右擺晃的懷錶幾乎就是每個施展催眠術的人都一定會使用的道具。但我只是保持沉默。後來催眠師開始說話,說出他的引導詞。我記得相當清楚,他這樣說:現在,請你想像一顆水晶做的蘋果。
水晶做的蘋果?不知道為什麼這個語詞的組合讓我打從心底笑出來。我不由自主地去想像一個倒楣的傢伙一口咬下水晶做的蘋果,然後成排牙齒崩碎的畫面。
「我們書寫時是否也進入另一種冥想中?」老師,我想是的。我想書寫是一個艱難,同時也美麗的儀式,讓我們得以(假如有幸的話)進入另一種冥想中。而這個儀式之所以能夠成立的基本前提,我認為,是對每一個字,以及每一個詞語的凝神諦聽。像老師寫的,地藏王菩薩的坐騎。「我願作那隻犬,並把它解釋為動詞,從聽音中了解一切。」
我想每一個字,每一個詞語都有它的質地。字的質地對我來說並不是一個具有純粹客觀性的東西。質地存在的線索,是人的心靈與字的聲音相互摩擦之後所產生的共鳴。共鳴有時微細,有時沉厚,有時幾乎鋪天蓋地,包容了一切,像我在馬來西亞的小島上聽見的,穿透了黃昏的薄霧,海的那一頭的清真寺所傳來的晚禱喚拜音。
一個寫字的人,一個有志於透過字詞引導著自己或他人進入「另一種冥想中」的人,我想都不得不對字的質地保持著一份警醒與覺知,同時他們也不得不接受一件無可閃避,既尖銳又蘊含至福的真實:一個人會為了什麼字而動容;一個人的靈魂,會因為什麼字的穿透而在陡然間燦亮;一個人何以在無止境的字和語詞的質性中,揀選或遭逢了這一個,而非另一個(水晶的蘋果,而非針織的或鑄鐵的蘋果),對我來說近乎是命中注定的。
那關乎每一個人靈魂深處的臉。而冥想或者書寫,其實就像是為了要和那張臉對望,所必須要去跋涉以及經歷的一切。
【南方】
▋包冠涵/時間彷彿凝止了的地方
老師,想到南方,先是想到了地理位置上的南方。在想像中鐵道上頭的列車□啷□啷,從恍惚之間就住了將近二十年的台中出發,像痛仰樂隊那首歌唱的那樣,「一直往南方開」,過彰化、過二水,經過斷斷續續讀過幾年書的嘉義,經過夜色流光總令我感到莫名溫柔的台南,經過了高雄,繼續往南,就在抵達潮州之前,在剛過屏東不久,會經過一個小小的站叫「歸來」。
想到南方,也會想到一種時間的質地或者型態。像《愛因斯坦的夢》那本書裡,艾倫﹒萊特曼寫下的第十二個夢。
在那個夢中,「有一個地方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雨點凝結於大氣中,不落下來;鐘擺晃蕩在半路上,不擺過去……」而「時間從此處始,以畫同心圓的方式向外流動──圓心靜止,向外直徑越大,時間的速度也越快」。
想到南方,就想到這個時間彷彿凝止了的地方。我想或許是因為,在我生命之中幾次來到南方,數度在南方棲留的決定,似乎都蘊含了某一種渴望叫停時間的意願。渴望從不斷往前推進的倉促節奏中抽身。屏住氣息,轉身背向外部的時間,專心地養護自己內在的時間。對我來說這件事情似乎總是在南方自然而然地發生。
像是那所坐落在嘉南平原東北端的大學。第一次去到那裡時是大二。開學沒有多久,記得就不再去上學校的課了。每一天醒來時,寢室中空蕩蕩的,室友們或上課去了,又或是去參加系上的活動。我慢悠悠地點燃酒精燈,就著柔軟的黃色火焰煮一壺虹吸咖啡。在那樣的時光幾乎像是害羞的獸般躲藏了起來的日子裡,我試著寫下一些短短的故事。故事裡有女巫、有鱷魚、有象、有風箏。
我安靜地創造自己打從心底喜歡且珍惜的故事。又或者更像是等待著被故事造訪,故事中的畫面、響音,無端浮現的細節,從外頭的那個時間井然有序地挪移著的世界前來,穿透了我的肋骨與血肉,奇蹟般地碰到了一個像是心一樣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在時間靜止不動的地方……」艾倫﹒萊特曼寫:「棗子、芒果、胡荽、茴香的氣味懸在空中,不會散去。」而人們「永遠不會忘記表達他的愛……永遠不會在時間之流中失去這一刻的激情」。
我多麼希望這個地方是真的存在。寫字寫累了,在大學宿舍的陽台偷偷點菸,眺望平原的遠方,夕陽正在沉落。那時候的我想,寫字這件事於我來說是無比幸福的。那時候的我隱隱約約地預知到,無論如何,我會恆久地記住此時此刻的幸福的吧。「永遠不會忘記表達他的愛……」這樣的確信,是在南方發生。這樣的確信也彷彿是一份牽繫。老師為什麼回到南方呢?老師也感受到了什麼樣的牽繫嗎?
▋周芬伶/意識如船穿越千山萬水
包子,你問我為何回南方?理由太多了,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理由。
南方與北方是相對名詞,台灣對於東北亞是靠南,然南方還有更南,如東南亞,南海諸國,而台灣越來越東南亞化。我到檳城時,在山海堂看到的峇峇娘惹豪華的廳堂,他們已是混種,聽說這裡的華人占比四成,跟鹿港辜家相比,中西混搭南洋誇大的金漆風,更顯豪奢,如與板橋林家比,少些文人氣息。在海邊姓氏橋,住著世世代代的水上人家,他們住在這裡按姓氏擠成一條街弄,如有同姓移民大多先在這裡落腳,等生活穩定才搬出去,走進姓周橋,這裡的人都姓周,都是福建同安人,祖父曾說我家祖籍福建同安,其實我也沒證據說明自己是哪裡人,可當我走在那條水巷上,感到頭昏心情低落,許是海水飄來的混雜臭味,或者是房子在海上的漂浮感,或是移民的慘痛歷史滄桑感,在摩肩擦踵的遊客中,我覺得呼吸快停止,很想逃走。我們或者是本家,或者完全無干,但站在這裡不能無感,可能感覺太複雜。從豬仔到峇峇娘惹,這條路可能很漫長,也可能很短暫,最後都是蓋一間比故鄉更大的長屋或者回去家鄉重建祖屋或祠堂。
包子,人們逃向南方,或者因為遭到貶謫,或者自我放逐,發展出離心且散亂的書寫,從屈原的楚辭、蘇東坡的詩賦、南戲、南管……或者是顧城的《英兒》,陳英雄的電影……它們或是癲狂或是哀淒或是破碎或鬼神,都指向一種開外掛式的浪漫想像。
這裡的樹比台灣高大,油棕樹比大王椰更高大,重重樹冠大如雲天,山上有大片沉香林,其香氣讓蚊蟲不敢飛入,東馬更是另一個天地,那裡有海拔四千公尺的聖山與一望無際的熱帶雨林,幾百公里長的拉讓江,住民多為更古老的原住民,也有許多華人聚居地如詩巫、古晉、美里,李永平是古晉人,張貴興是美里人,我最早理解的馬來是這兩個作家的小說得知,李永平的《海東青》、張貴興《群象》、《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那如火山熔岩般噴發的書寫,讓在南國的我共感並驚訝,那似乎是地理性的同貌引發心理上的共感。
受傷後快兩年,我是怎樣走過來,剛開始躺在床上養傷,聽各種有關台灣歷史與東南亞移民的頻道,沿著自身的來處尋找大航海時期的華人移民史,迴避以自我或台灣為中心,我的意識如一艘破浪前進的破船,穿越千山萬水尚且重組時空,也花了半年重修祖居,落成後又飛到這海邊,其中的轉折令人心酸落淚。
台灣南方對我來說最具意義不是大武山,或是長達一百多公里的海岸,而是如刀刃般的陽光與原始森林,這兩者互為表裡,因著四季陽光充足,這裡是熱帶雨林密布區,樹木高大且樹冠相連,走入森林,陽光透不進,整天待在森林中,如在原始洞窟,心情鎮定,並感到絲絲清涼。但這裡少有人跡,野獸四伏,最多的是蛇與猿猴。人們跟猴子很親,帶牠回家當寵物,許多人家中都養猴子與狗,牠們是果園的守護者,猴子看到陌生人尖嘴利爪很嚇人,有些人遛猴子,讓牠坐在肩上,不停對人吐果皮。人們皮膚已夠黑,還撐著黑傘,如果是部落來的,頭上頂著竹簍,烈日曬得柏油熔化黑點密布,他們赤足行走於上彷彿是光的自身,火球般滾過路面,人們像被火燙,與南國的陽光融為一體。雨常是午後下,如小瀑布般倒水,你以為會下個不完,常常一小時收束,又冒出陽光,這時光線溫順許多,氣溫降幾度,南國最美的是黃昏,晚霞紅如火燒,涼風習習,人們都從屋內走出,或搬張凳子坐在走廊下乘涼,有些人還坐到路中央,陽光再無殺傷力,人群在廟口夜市中滾動。
包子,我們在南方咖啡館相遇,像是隔了一世的前生或後生,不遠處就是大海,還有盛大的陽光,這裡有天堂伊甸園般的陰涼,也有地獄門口那條獅子噴發的火光,我們為何會到南方,在這裡相遇呢?
周芬伶屏東潮州人,東海大學榮譽教授、傑出校友。散文、小說、少年小說、論著、音樂劇本約五十餘種,得過一些獎,現斷斷續續書寫,想過簡單純粹的生活。
包冠涵
1982年生,東海中文系畢。喜歡寫字,也喜歡將字讀出聲音,著迷於文字穿過內在時的觸覺。出版短篇小說集《敲昏鯨魚》、中篇小說集《B1過刊室》,於2025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柔軟的耳朵與火山上的歌》。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周芬伶、包冠涵
主持人:廖玉蕙
11月28日晚上7:30-9:00 在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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