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你怎麼在這裡?現在才十點半耶,又不是吃飯和睡覺時間,出來玩啊!」外籍看護阿妮的聲音格外嘹亮,在這個清幽的星期一上午。媽媽去日照中心上課了,而我經歷了周末高密度的教學工作,終於可以鬆弛下來,睡到自然醒,所謂自然醒,也就是八點左右。年紀漸長以後,再也無法連續睡上十二個小時了。阿妮對看報的我說:「不知道一見為什麼跑回去睡覺?他沒事吧?」過去七年來,貓咪一見的生活是這樣的。他在自己房間睡到六點多,醒來後便朝著房門意思意思的叫幾聲,而後安靜等待。過不久便聽見爺爺拄著手杖從臥房走到客廳的聲音,他遲疑了片刻,沒有叫,因為他知道再過一會兒,阿妮姊姊就會起床梳洗。養精蓄銳等的就是這一刻,他開始引吭高歌,各種聲調宛轉,有時近乎聲嘶力竭。另一隻貓咪一露只是安靜優雅的坐著,尾巴像裙襬似的收妥,圈住自己。她可能在心中嘲笑男生的躁進,無法學會女生的以逸待勞,她知道不管叫不叫,姊姊梳洗完畢都會來開門餵飯的。
開門的瞬間,兩隻貓像尾巴著火似的往外衝,照例將家中環境巡上一輪,而後監看姊姊將保養粉拌進早餐中,準備好早飯時,兩隻貓已迅速來到碗架旁坐好,即將迫不及待進食,新的一天就此展開。
對兩隻貓咪來說,他們剛來不久就明白這是個四口的人類之家,有爺爺、奶奶、媽咪和姊姊。白底虎斑貓一見漸漸摸索出這些人物的角色與意義:爺爺是寵溺貓孫的,奶奶是不喜歡貓的,媽咪是出外打獵,姊姊是戀人。對三花貓一露來說就簡單多了,所有人類,都是僕人。
吃完早餐的一露,通常找個藏身之處睡回籠覺,一見則循例打卡上班。他的工作內容主要是「跳高」、「翻滾」和「躺平」,有時候喵喵叫。爺爺吃完早餐,攤開報紙,他立刻跳上餐桌打卡,直接將胖大的身軀放倒,壓住報紙四分之三,只留下邊角料,爺爺毫不介意,就從邊角料開始讀起,讀完再拉起尾巴讀一段,有時候與一見頭頂頭,親暱的靠在一起。
「爺爺,你這樣不累嗎?」我問父親。自從貓咪來了,我成了媽咪,父母成了爺爺奶奶,我們是三代同堂了。
「不累,不累。」父親抬起頭來,笑咪咪的對我說。自從貓咪來我家,父親臉上的笑容變多了,神情也顯得舒緩愉悅。也許,他一直都很喜歡動物吧。我記得小時候鄰居家生了一窩小狗,圓滾滾、毛茸茸的,我央求父親收養一隻,父親對我說:「其實我也喜歡,但是要妳媽媽同意才行。」我去問媽媽,她正為了家庭育嬰的工作忙得不亦樂乎,一邊餵奶,一邊叫我去安撫哭泣的一個嬰兒,一邊拍打著懷中另一個嬰兒的背,等待著吃過奶的嬰兒打嗝。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心虛:「媽,我想要養狗,我們可以養嗎?」「不行。我不喜歡狗。」
直到許多年後,父親年近九十,罹患思覺失調,他想要養貓,我才去中途之家帶了兩隻貓回家。和貓咪朝夕作伴的父親,暴戾之氣被柔和所取代,因為貓咪容易受到驚嚇,他心甘情願的改變了。貓咪來到家裡半年後,冬季蒞臨,兩隻貓都願意挨著人睡,父親轉移陣地,蓋著毛毯,半躺在沙發上看報,一見跳上沙發,直接踏上父親的腿,接著來到胸腹之間臥下,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睡著了。父親抬頭望向我,那是受寵若驚,是感到深深被愛的喜悅。
那一天,父親招手叫我坐在他身邊,輕聲對我說起他的小時候。因為家境清貧,又是體弱多病的么兒,他被父母嫌棄、兄姊冷落,自卑而孤獨的縮在牆角。經常捱餓的冬天夜晚很漫長,雖然睡在炕上,依然覺得冷。父親說,每到深夜不知道從哪裡跑來一隻貓,鑽進被窩裡,父親就抱著長毛貓睡熟了。
「好溫暖,好柔軟啊。」他的臉上浮起微笑。我問他貓從哪來的?他說他不知道,我問他有別人看見那隻貓嗎?他說沒有,當他醒來貓就不見了。我想到那個遙遠歲月中孤伶瘦弱的小男孩,曾經因為被蠍子螫咬痛得哭了,卻被父母喝斥,只能忍著到天亮。那樣無助而孤獨的孩子,卻有一隻沒人看見的貓,會在夜深人靜時,鑽進他的被窩,給他溫暖和陪伴。我的心中被酸澀的幸福充滿,點點頭,努力將淚水含在眼眶。那是他一生中最初感受到的溫情,直到暮年,久別重逢了。
「一見要好好的陪爺爺喔。」我摸摸貓咪的頭,他伸了個懶腰,發出「嗷」一聲,彷彿在說「好」。貓咪說話算話,他陪了爺爺七年。
我很羨慕那些做什麼事都能「一次就上手」的人,在養貓這件事上,我始終無法上手。當初去中途之家領養貓咪,首先看上的就是白底虎斑貓,口鼻長著一圈斑紋,就像戴著灰色口罩,六個月的他已經是個身材頎長的少年,相當活潑好動。剛見面便銜著一支逗貓棒丟到我腳邊:「來啊,逗貓棒妳會玩吧?」帶著邀請和挑釁的眼神,我忍不住笑出來。那一天,我們玩了好久,他好像永遠不會累。看著他滑稽的模樣,我在心裡想:「如果把他帶回家,就叫他一見吧。是『一見你就笑』,也是『一見鍾情』。」我一去再去,陪貓玩,了解貓的性格,也讓貓對我熟悉。
□就在我決定把貓帶回家時,看見一隻三花貓與一見窩在一起,他們睡得很安詳。醒來時三花貓還幫一見理毛,就像一個溫柔的姊姊。我知道三花貓差不多都是母貓,如果能將三花帶回家與一見作伴,那也不錯。愛媽對我說,三花已經一歲半了,曾經生過一場重病,動了手術,九死一生活下來。每次要送養她,她就生病,只好在中途之家繼續待著。但這隻貓性格古怪,難以親近,連志工都搞不定她。我聽了暗自驚訝,因為三花初見我就翻肚了,隨我任意撫摸,不斷嗅聞我的手,如此親切溫柔,明明是居家良伴啊。「我們肯定有緣。」我告訴自己,我要為她取名為一露,「一枝草一點露」,就算她的身體不好,也該有一個家,也該好好的活著。
我的第一個不上手,就是看走眼了。以為會很親人溫柔的一露,緊張到躲進沙發裡,一整天都不出來,稍微靠近就兇猛的哈氣,連一見走近也要出手搥打。明明是姊弟情深的「貓設」,全然崩壞。先前的溫順甜美呢?這根本是詐騙事件吧。我開始考慮愛媽的警告:「如果她三天不吃不喝也不上廁所,請把她送回來。」我把安全距離拉開,對她柔情喊話:「我們家很好啊,妳真的不想待在這裡,我會送妳回去。妳要不要出來吃點東西?已經兩天了……」第三天一露吃掉一根肉泥,喝了點水,上了廁所,和一見玩在一起,終於心甘情願成為我的家人。
正式收編以後才發現,真正黏人又撒嬌的竟然是一見,宛如一隻貓皮狗,他和爺爺培養出深刻的祖孫情。至於一露就是完全的做自己,誰叫她也不理,但她需要人類的時候會自動靠過來,人類也就會自動開啟擼貓模式,擼到她滿意了,轉身離去,如果不滿意還會罵上兩句,再不滿意就直接開咬。一露並不親人,時常流露厭世鄙夷的神情,但,當我睡眠的時候,她會跳上床來,一直爬到我的胸口,伸頭檢視我的氣息,也將微小細緻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確認一切無恙後,便在我胸口趴著睡。這時候,她的心臟卜卜的貼在我的胸腔,精巧的起伏,能與一隻高冷貓咪進行這樣的親密接觸,於我而言,真是神奇時刻。
貓咪是一種很能忍的動物,所以,當我發現一見不太對勁時,他的尿道結石堵塞已經很嚴重了。「現在立刻帶他過來,必須馬上處理。」貓咪醫生嚴肅的下達指令。我慌忙的把已經痛到瘋狂的一見裝進外出籠,臨出門時,父親拖著不便行走的身軀往外趕,伸手喊著:「一見啊!」那是我在他最後幾年的歲月中,聽過最富情感的呼喊。
父親過世後半年,一見似乎知道再也不用打卡上班,爺爺不會回來了。他依舊會在早餐時跳上桌,依舊壓在報紙上,但顯得意態闌珊,不久就回到自己房裡去了。我進房間查看,他沒有睡覺,睜著亮亮的眼睛看著我。
「你都知道的,對吧?」我輕聲問他,而後視線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