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傳承久遠的文化,都有圖像學。魔羯星座、天蠍星座,早在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古埃及文明時代,就有圖像出現。輾轉傳承,在不同族群中被接納。在唐宋的圖象或文字裡,已經看到十二星座。宋元敦煌洞窟裡,十二個神仙,寬袍大袖,漢人衣冠,但是細看他們,手中都捧著自己星座的符號圖像,雙魚、獅子、雙子、巨蟹、處女、射手,全部到齊。
圖像的傳承和延續,勝過文字語言,生命力強大,超乎一般人想像。
年輕人玩著星座或塔羅牌,可以想像,手中的圖像可能兩、三千年前就已經存在?
古埃及的石碑或紙莎草上的「文字」都很像圖像。鷹頭人身,獅頭人身,鷺鷥頭人身,各有職稱,構成古埃及嚴密複雜的圖像學世界。
古希臘和古埃及的圖像都圍繞著神話、宗教,圖像也就是古文明的信仰。
我們很容易經由後期歐洲藝術家的演繹,認出古希臘的維納斯、戰神、海神、赫密士、宙斯、森林女神黛安娜,或羊腿頭上有角的牧神,也不會錯過狂醉縱慾的酒神戴奧尼索斯。
酒神後來重複出現在巴洛克畫家卡拉瓦喬的畫中。
酒神不只是古希臘的神祇,他在圖像學裡借屍還魂,十七世紀,酒神就是卡拉瓦喬。
圖像學讓現代人可以如乩童附身,古希臘諸神復活,在現代人的世界來去自如。
凝視水仙花的水中倒影演繹成「自戀」的「納西斯情結」。
殺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王」經由現代心理學印證了「戀母情結」。
「情結」(complex)隱藏在圖像中,等待揭發。
走進羅浮宮這一類博物館,美術,其實是考驗圖像的辨認能力。
接續古希臘文明的新圖像主流是基督教文明。
這個誕生於亞洲的宗教,卻在歐洲找到了強大的支持者。
從《舊約聖經》,到《新約聖經》,創造了西方美術最大的圖像資料庫。
《舊約聖經》的「創造亞當」、「創造夏娃」、「伊甸園」、「逐出伊甸園」、「諾亞方舟」、「以撒獻祭」……出現一個接一個故事畫的繪本。
有長達一千年的中世紀,歐洲美術其實是《聖經》的圖像繪本。
繪本很神聖,圖像就是「聖像」(icon),有固定格式,師徒相傳,不能擅自「創造」。
《新約聖經》的圖像學影響更大,「天使報喜」、「耶穌誕生」、「三王來朝」、「屠殺嬰兒」、「出埃及記」,一直到十二門徒的故事,到「最後晚餐」、「鞭打耶穌」、「釘十字架」、「復活」,乃至門徒們的宣道與殉教……《新約》的圖像更是影響力巨大的繪本。
這些圖像,遍布在以教堂為中心的壁畫、浮雕、彩繪玻璃、織毯、金屬寶石鑲嵌的聖物盒上,遍布在從貴族到庶民的生活中。
這些圖像學隨著宗教式微,一併沒落了嗎?
其實沒有。文化的強大圖像,被賦予新的意義,不斷更新。羅塞蒂(Rossetti)「處女受孕」裡加入現代的疑惑恐懼,達利(Dali)以全新的視角詮釋耶穌釘死十字架。
以及許多創作者賦予「聖母慟子」(Piet□)當代的震撼。
古老圖像,不再制約在聖母悲痛耶穌之死,而演繹成所有母親對孩子死亡的哀痛。
每一次戰爭過後,都有藝術家再做一次「聖母慟子」。畢卡索的〈格爾尼卡〉裡有Piet□,瑪莎葛蘭姆的舞蹈中,也出現Piet□,是對所有死去兒子的母親的安慰,也是對所有殘酷戰爭的控訴。
圖像學看似沉默,卻往往有比文字更強大的力量。
東方有沒有圖像學?
▋尸毗王
東方古老文明也傳承著悠久而影響巨大的圖像學。
雖然十七世紀以降,歐洲殖民主義摧毀了大部分東方圖像記憶,但是,蛛絲馬跡,還是可以追尋串連起文明傳承的脈絡。
古印度有豐富的圖像學記憶,圍繞著古老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一尊一尊雕刻,一幅一幅壁畫,陸續在印度各地出現,影響到整個亞洲,在中國石窟中,在印尼、柬埔寨吳哥窟,在緬甸、泰國、越南、韓國與日本。這些依附著古老宗教傳承的圖像,並不曾完全被西方殖民摧毀,相反的,通過外來文化的巨大壓力,圖像傳承接著詠唱、圖繪、雕刻、舞蹈,不絕如縷,彰顯了文化的自信與強大再生能力。
這些雕刻和壁畫,連年戰亂,即使殘破不堪,被摧毀或掠奪,卻仍然面目清晰。
我們拂去塵埃,很容易辨認出「濕婆」、「梵天」、「象頭神」、「因陀羅」、「毗濕奴」、「鳥神Garuda」、「Linga」或「Yoni」……
這些古印度信仰裡的諸神,因為是生活裡強大的信仰,很難被完全消滅。文化有比政治更強大的傳承與普及力量,政治滅亡,文化依然可以屹立不搖。
「乳海攪動」的創世紀古印度神話圖像,在印度、斯里蘭卡、緬甸、泰國、印尼都還存在。泰國現代化的國際機場,最重要的視覺圖像,依然是「攪動乳海」,兩條蛇糾纏,善與惡各一邊,爭持不下,也維持了宇宙平衡。
最近重新思索「尸毗王割肉餵鷹」的故事,來自古印度婆羅門教的圖像,傳承時間的久遠,普及面的廣大,都使我大吃一驚。
最早接觸「尸毗王」,是撰寫《美的沉思》,在敦煌前涼時代的275窟,壁畫上有「割肉餵鷹」的圖像。因此也找來《本生經》,閱讀「捨身飼虎」等古老的圖像故事。
《本生經》是佛陀前世生平,一世一世,在一次一次捨身給眾生的修行裡,完成最後佛的正果。
初讀這些圖像,會有不忍,也有疑惑。
為什麼要割自己的肉去救一隻鴿子?
為什麼要跳下懸崖,把身體餵給飢餓老虎?
深受儒家影響,我觀念裡的「眾生」,其實只是局限在「人」。
讀了太多「武松打虎」,也很難理解為何要把自己餵給老虎吃?
人與野獸,只有對立,沒有平等。
1992年,從克孜爾石窟到敦煌石窟,那些北朝草原民族留下的壁畫,深深震撼了我。
「尸毗王」看到老鷹追逐白鴿,白鴿躲進尸毗王懷中。尸毗王想救下鴿子,就開口問老鷹:「你饒過鴿子。我是王,你要什麼,我給你。」
老鷹冷冷一笑:「我只吃新熱肉血。」
尸毗王陷入沉思,然後回答:「好,我拿天秤。一端放鴿子,另一端放我身上割下的肉。天秤平了,你就放過鴿子。」
這個古印度的故事,出現在《摩訶婆羅多》古書中,隨詠唱傳承,比佛教還早。
《摩訶婆羅多》第三卷《林居篇》(Vana Parva)第146章(K. M. Ganguli□譯本標作‘SECTION CLXLVI’):眾神欲試探尸毗王的德行,因而以阿耆尼(Agni)化作鴿、因陀羅(Indra)化作鷹來求護,國王為了兼顧庇護之義與鷹的口糧,遂以自身之肉秤重相償,最終神明現身讚嘆並賜福。
「因陀羅」、「阿耆尼」原來不是佛教的神,被佛接納,「因陀羅」稱為「帝釋天」。
佛陀傳法,接受了比祂早存在的故事,放在《本生經》中,作為自己的一世。
文化傳承,每一首詩,每一段樂曲,每一個舞姿,每一個眼神的善念,每一次眾生的生死,都是我們自己的「前世」。
佛以這樣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前世」。北朝草原民族也以這樣的方式闡述「輪迴」的意義,因為「輪迴」,我們前世可能是鷹,來世可能是鴿子。
也許離開一下漢譯「尸毗王」,利用現代網路,鍵入「King Sibi」(有時英譯是Sivi、Shibi)。
「King Sibi」一旦鍵入,你可能進入一個漫長而遼闊的圖像世界。
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二世紀左右的浮雕,左側是King Sibi,侍者拿刀在他腿上割肉。中央是一侍者持秤,正在秤鴿子重量。
前涼(301-376)時代敦煌275石窟的「割肉餵鷹」壁畫,也是尸毗王坐左側,侍者持刀從他左小腿上割肉。畫面右側依然是天秤。右端是鴿子,左端是尸毗王全身端坐秤上。他領悟了自己與鴿子生命等重,所以天秤兩端的平等,似乎是這個圖像傳達的核心。
我們可能把自己與禽鳥、牛馬、豬羊等重嗎?
北魏時代(386-535)敦煌第254窟也重複畫了「尸毗王割肉餵鷹」。端坐如禪定的尸毗王凝視自己左腿上割下的肉,手掌上躲著一隻鴿子。
唐宋以後,敦煌壁畫裡《本生經》捨身的圖像明顯消失了。穿起漢族衣冠的印度圖像,儒雅斯文,不再有為救度眾生產生的激情與悲願。
儒家巧妙轉化了古印度圖像裡獻身給眾生的悲願,「悲願」的強烈,割肉的激情,淡化為對人的慈悲。
可以悲憫窮人,但似乎不太願意悲憫禽鳥、豬、牛。
King Sibi的故事在禽流感、豬瘟、狂牛症的今天,還有閱讀的意義嗎?
網路上King Sibi的世界,不只是古印度,也不只是古敦煌,在今日最當代的大眾文化裡,這個故事,竟然以通俗的繪本、動漫、手遊、戲劇、影視……廣泛傳播在大眾之間。
故事有鮮血淋漓的場景,但是為什麼會出現在兒童的繪本中?
我們可能一直在用儒家唯一「人」為宇宙核心的方式在看待平等。
圖像世界裡的「天秤」才是宇宙的核心。
天秤的兩端,自己和禽鳥、豬、牛,如何等重,仍然是圖像傳承的重要隱喻。
人類善待過眾生嗎?
我們可能因為這些現代圖像,再一次拿出天秤,衡量自己與禽鳥、豬、牛的重量嗎?
我開始畫了一系列「割肉餵鷹救鴿」,解答自己心裡纏繞的困惑,畫裡有鷹,有鴿,有King Sibi,也有那一支總是難平衡的天秤。
禽流感,南部一處養雞場,一次撲殺了七十五萬隻雞。馬太鞍洪災,一百二十頭乳牛瞬間沖入太平洋,我們對人有悲憫,也可以對眾生不忍嗎?
天秤上承載的是生命,生命等重,眾生平安,也才有人安心的位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