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鄒佳晶第二次參與「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
兩次的計畫都叫作「蘭後」,諧音自然而然就是「然後」,
就像我在聽著她的故事時,總會想要追問:「然後呢?」
故事從「移動」開始
鄒佳晶的父親是台灣人,媽媽來自菲律賓,是標準定義下的「新台灣人」。由於父親長期在菲律賓工作,進而結識了佳晶的母親,異國戀曲最終成就一個跨海小家庭。
然而,她作為「新住民第二代」,對於母系的認同,有著一段曲折的過程。鄒佳晶小時候因為自己的媽媽不太一樣,面對他人總是有著說不出的自卑感,有一陣子甚至不自覺隱藏自己與母親的身分。
因此,鄒佳晶的故事,其實從上一代的移動就開始了。因為移動,生命有了改變的可能,一些新的事物與觀點也是從移動中產生,比如長大與成熟也像是一種自我生命的內在移動。
鄒佳晶回想母親在心中的形象,發現自己看見的是一個要遠渡重洋、獨自面對異文化中各種衝擊的年輕女子。一直以來,總覺得母親是弱勢、受欺負的一方,那份說不清楚的複雜情感,或許也來自於要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沒有能力保護母親的孩子,自卑與愧疚像一對孿生子,有著極為相似的面孔。
故事從「蘭後」開始
這是鄒佳晶第二次參與「台積電青年築夢計畫」,兩次的計畫都叫作「蘭後」,諧音自然而然就是「然後」,就像我在聽著她的故事時,總會想要追問:「然後呢?」採訪當天,除了鄒佳晶以外,還有與她一同執行計畫的夥伴陳榕佳也在現場,兩人是大學同學,這個夏天,她們也同樣面臨了大學畢業之後,那個類似於「然後呢?」的問句時光。
「蘭後」計畫有兩年,占去了大學生涯將近一半的時間,第一年的「蘭後」是希望以紀錄片形式,記錄下蘭花在蘭嶼的故事,特別是一種被稱為「白花蝴蝶蘭」的「aphrodite」復育過程。鄒佳晶的父親過去也從事蘭花產業,更讓這個計畫別具意義。
不過,鄒佳晶與她的夥伴一起來到蘭嶼,迎接他們的並非滿山遍野的蘭花生態--蘭嶼早已沒有蘭花產業,那個「以蘭花為名」的故事也不再為人所知;等待他們的,是當地對這些台灣來的大學生的防備。也許因為當地人太常被觀看,被當作「特殊族群」,面對這種紀錄片式、有目的性的接近與互動,自然抱著觀望的態度。
拍攝前期他們吃足了苦頭,「前面幾次完全都沒有拍到人啊!」陳榕佳說。
第一年的拍攝到了後期,在不斷嘗試之後,這群大學生的用心被當地人感受到了,一些人開始願意面對鏡頭,述說那段已然失傳的蘭花傳奇。同時間,鄒佳晶發現拍攝紀錄片就像交朋友一樣,你必須先讓對方了解你的過去,尋找某種「共同點」,才有辦法成為彼此現在與未來的朋友。
在與蘭嶼人相處的過程裡,她發覺達悟族與菲律賓同屬南島語系,語言有著一定程度的相似性,而蘭嶼人聽見她口中的菲律賓Tagalog語也感覺分外親切,那個小時候讓她自卑又彆扭的菲律賓血統,於是變成了「共同點」。
蘭嶼朋友在一次訪談中告訴她,椰油部落住著一位從菲律賓嫁來蘭嶼的Lita阿姨,建議鄒佳晶可以過去和她聊聊。鄒佳晶沒想太多,找了時間就過去拜訪,菲律賓的問候語才剛說出口,Lita阿姨第一時間還沒說話,就先擁抱了鄒佳晶。這一抱,開啟了故事的「然後」。
故事從「擁抱」開始
鄒佳晶回想起那次的擁抱,感覺那像是在陌生地,兩個擁有同樣語言的「家人」找到了彼此,那也許是她第一次從別人身上的反應,真切感受到菲律賓作為某種「家」的意義。
短暫的擁抱開啟了另一個「蘭後」的故事,鄒佳晶與Lita阿姨深聊後得知她的家鄉位於菲律賓北端的「巴丹群島」,與蘭嶼的距離才一百多公里。然而,Lita阿姨要「回家」一趟,卻非常艱難:地理空間因國族差異被畫上了界線,現實直線距離被切割成不同的「航線」,先從蘭嶼到台東,再從台東到桃園國際機場,先飛往菲律賓的馬尼拉,再轉往巴丹島上唯一的機場,經長途巴士之後再換船……她得用幾千公里的旅程,才能完成這段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多公里的回家之路。
Lita阿姨嫁來蘭嶼後陸續生養了兩個女兒,目前都在台灣工作,她笑稱鄒佳晶是她最小的女兒,是最後才來到的家人。不過,這個最小的女兒的出現,讓一家人有了團圓的動力與可能。
第二年的「蘭後」計畫,就是一趟「返鄉之旅」,鄒佳晶想要帶著Lita阿姨的台灣家人完成這趟旅程,除了回菲律賓的家,更重要的是探望她將近十年沒見、留在巴丹島的三個孩子;Lita阿姨對他們有作為母親一生的虧欠與思念。
當初巴丹島的先生過世後會選擇嫁到台灣,就是希望能讓三個孩子有所依靠。Lita阿姨與蘭嶼的先生很有默契,結婚後就一起在台中的鞋廠辛勤地工作,一心想早日將三個孩子接來台灣生活。無奈三個孩子中的小兒子因有身心障礙,申請簽證一直碰壁,兄姊們為了照顧小弟,也只好放棄來台灣的機會。
場景轉到今年六月底,這趟返鄉之旅終於實現,這也是Lita阿姨的台灣家人與菲律賓家人首次團聚,如今再加上鄒佳晶這個「最後來到的小女兒」,也帶著自己的父母一起加入,某種普遍的情感超越了血緣、語言與國族,無意間竟也勾勒出一個更大的、關於家的想像。
幾乎無需言語,所有人見面即給彼此一個深深的擁抱。兩個人擁抱是一幅動人的圖像,三個人、四個人,甚至五個人、六個人,擁抱在一起時,正是一個「家」的意象。在巴丹島,這個大家族一同為Lita阿姨的蘭嶼先生舉辦七十大壽慶生會,眾人歡快地唱歌、跳舞、聊天,彷彿生命因為新的相遇與舊的相遇同時發生,更應該加倍地慶祝。回國後,鄒佳晶與團隊把這段過程剪輯成一部短片,將在九月八日下午兩點,於新竹的鐵道藝術村人文休憩區舉辦首映會,呈現這段飛越2340公里,充滿感動與淚水的旅程。
追問著自己與他人的「然後」,其實必須要先了解在「此前」發生了什麼事。
如果說,第一年的「蘭後」計畫是鄒佳晶接近父親生命經驗的嘗試,那麼第二年的「蘭後」計畫,則是她藉由母親的文化背景,為自己也為他人找到一條「回媽媽家的路」。鄒佳晶的菲律賓媽媽早已不是她需要隱藏起來的自卑感來源,而是牽連起這個計畫的關鍵人物;若沒有來自母親的語言與文化背景,這段「然後」的故事將無法開啟。也像是間接理解了母親一路走來的生命過程,才算真正接受自己身分中的那份「獨特」。這條「回媽媽家的路」或許曾被遺忘,可從不再自卑的那一刻起,鄒佳晶學會了問自己與他人的生命:「然後呢?」
也許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但鄒佳晶自己的故事才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