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風醫言堂】洪惠風／就這樣過了一生

洪惠風／聯合報

圖／Emily Chan 從事醫療這個行業，讓我們接觸到病人一生的悲歡離合， 分享病人一生的喜悅與眼淚，是特權，更是責任…… 從生活歷程中找出蛛絲馬跡 每個初診病人的病史，我都會問得很詳細，因為要偵破複雜的病情，就得從生活歷程中的蛛絲馬跡找出線索。 「您做什麼工作？」 「已經退休十幾年了，以前做小工、土水什麼的。更早以前在南部做農。」 「有沒有做過任何空氣不好，或是接觸到汙染物的工作？」 「曾經在瑞芳做過半年的礦工。」 記錄的同時，我突然心動了一下，不禁抬頭看看病人光鮮亮麗的獨子。 就在這一瞬間，病人的一生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既像是八點檔，也像是阿信的劇情，我的想像力飛馳著：病人在南部做農多年，但因為生活實在太困苦了，就決定到北部打拚。先到瑞芳，做了半年礦工，卻不適應礦工的生活，又到了台北，找到落腳之處，為生活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小工、做著土水，逐漸技術成熟了，抽菸、喝酒、檳榔變成唯一的娛樂。含辛茹苦地，他終於把獨子養大，兒子也非常成材，長大後讓家庭脫離艱苦的環境，且非常孝順，不忘父親養育之恩，陪著爸爸來醫院就診…… 詳細的故事我問不出口，但就讓我留著想像吧，父慈子孝的家庭，總是讓我動容。 從事醫療這個行業，讓我們接觸到病人一生的悲歡離合，分享病人一生的喜悅與眼淚，是特權，更是責任。 每個人都有一段精采的人生 在南部時，我遇過總鋪師、地理師、潛水員，每個人都有一段精采的人生。 在台北的病人們，就又不一樣了。曾有一個病人，長得中等身材，已經有些發福，一點也不像史恩康納萊或是湯姆克魯斯，可是他卻說以前的工作是「中央情報員」；有人告訴過我，情報員的長相一定要不起眼，也不可能身邊充斥著美女，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最近有一次我拿病情說明衛教單給病人，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有些遺憾地拒絕了，她跟我說：「我不識字。」 「我六、七歲時就去顧囝仔。」我看著老太太，以為聽錯了。是她說錯了吧，還是我聽錯了？應該是十六、七歲？病人沒理我，又自顧自地繼續說：「那時爸爸過身，我六、七歲，還有一個哥哥，媽媽就讓我去別人厝內顧囝仔。」 短短幾句話，就跟我們分享了她早年的故事。是童養媳嗎？還是別的？她六、七歲就開始照顧別的小孩，沒有念書的機會，她去的那一家是富貴人家嗎？還是窮苦家庭？生母後來有改嫁嗎？幸福嗎？哥哥呢？有聯絡嗎？ 她陷入了回憶，我與跟診的護理師們看著病人，也陷入想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精采的詩篇，我在門診聽過各式各樣病人的故事，深深覺得沒有哪個人的經歷是無聊的，也沒有誰比別人更優秀，或更低賤。有時我會想，醫生的使命是幫助病人，陪著他走過一段人生，有時長，有時短，有時幫得上忙，有時幫不上，在這段時間中醫病之間所建立出來的情分，才是真正醫師價值的所在，這可不是任何人工智慧能取代的。 《一定會幸福4：幸福紀念日》熱賣中 「我有些驚訝，行醫三十幾年，還沒聽過這個行業，再轉頭看一下他的太太，太太跟我點頭，證實了病人的說法……」——洪惠風〈賭神〉，收錄於聯副精選集《一定會幸福4：幸福紀念日》，定價每本280元，目前優惠價258元（含運費），詳情請洽：(02)86925588轉2974

【青春名人堂】陳芸英／「舉手」之勞

陳芸英／聯合報

周一的「藍色憂鬱」沒有降臨在他身上。清新的早晨，一如往常，他打著手杖扣、扣、扣的進入候車亭，照例對著空氣，誠摯地說，「有人可以幫我看公車嗎？」 台灣美麗的風景之一是人心。當上班族通勤的十餘年，每當他拋出這句話，總有熱心民眾回應。 這位先生問清楚他的去處，不一會兒舉起手說，「公車來囉！」他回頭致謝，「沒什麼，舉手之勞。」他呵呵的乾笑幾聲，「真的是『舉手』之勞，如果不是你舉手攔車，我還真的搭不上哩！」這先生一聽楞了一下，也笑了，「真幽默！」 其實他也被自己的神來一筆嚇了一跳，但那當下，那隻手彷彿有了強大的力量。他到辦公室，以愉悅的心情談起「舉手之勞」，馬上引來熱烈的討論。 辦公室一年前搬了新家，視障同事都努力熟悉環境，也急需明眼人協助。 以搭捷運上下班的一位同事說，當他走出捷運站等著過馬路時，背後常傳來熟悉的聲音，「等等，我來帶你。」這位阿姨在附近上班，在這五、六分鐘的路程中，他們輕鬆的聊天，從天氣、生活、工作、家庭……無所不聊，直到抵達辦公室。 某次走著走著，旁邊傳來低沈的嗓音，「我可以帶你嗎？我是警察，我知道你在哪裡上班。」同事還來不及反應，對方的手已經輕觸他的手肘，要他的手搭上來。「這樣不會影響你勤務嗎？」「一小段而已，舉手之勞！」他笑說，「咱們的波麗士大人的手，不但可以指揮交通，還可以指引視障者方向呢！」 另一個同事的溫馨接送在下班後。 這位太太在差不多時間會出現在捷運出口，由於同方向，就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她們沒自我介紹，彼此不知姓甚名誰。不過第一次聊天談到她要趕回家幫孩子煮飯，第二次碰面就說，「我就是上次趕回家幫孩子煮飯的媽媽，」每次碰面，便以此為暗號，「噢，你就是那位要趕回家幫孩子煮飯的媽媽？」確認後，兩人相偕同行，繼續聊上次沒談完的心事。 一路上，我同事成了她傾訴的對象，她則帶領我同事前進，兩人都從彼此身上獲得益處。她輕輕下了個結論，「助人不必有高深的學問和過人的本領，只要保有溫暖的性格即可。」 我認識一位視障者，失明後很少出門，他以為「馬路如虎口」，成天忙著憂慮外面的障礙，卻忘記世界處處充滿溫情。 我告訴他，只要走出門，你會遇到無數雙對你伸出友誼的手，兩人一結合，馬上有自己的步調與節奏，不需磨合……後來他被我打動了，接受路人的舉手之勞。的確，沿途從沒人過問他的隱私，他們只顧路面有沒有凹凸不平，專心帶路，如此而已。近年他逐漸走出家門，也走出心靈桎悎。 我好想問他，當兩隻陌生的手疊在一起，往同個方向前進，是什麼心情？

林力敏／最不歐洲的歐洲

林力敏／聯合報

歐洲面積與中國相當，歐洲各國人的分野，恐怕小於中國各省人的差別。我走過三十幾個歐洲國家，處處歐式洋房，城鎮中心多為市政廳、大教堂與大廣場三位一體，像珍奶去冰跟去冰珍奶般沒差，唯獨一國最特異：阿爾巴尼亞。 巴士穿過有羊在走的羊腸小徑進入國境，馬路唰的裂掉，民宅唰的灰掉，光線都緩慢了。別國再貧，民宅猶有歐洲相，三角屋頂古樸窗格，流淌數百年的典雅，水塔總藏起來。這裡水塔卻是一個個啤酒肚阿伯，大剌剌躺在平平的頂樓，而頂樓是彈簧床壞掉，鋼筋彈起刺殺阿伯。 田邊散亂台式釣蝦場的塑膠椅，路邊歐巴桑賣著相貌可疑的吳郭魚，耕耘機舊得從二戰開來，人行道碎成健康步道，大垃圾箱都滿載而歸，河流都遮遮掩掩，整個場景是光復時代台灣，只有清真寺操起銳利的宣禮塔戳穿錯覺──這裡是巴爾幹半島。 到首都地拉那，四周喇叭聲與魔性魅力，點燃此行最深的新奇興奮。依然很多房舍因屋主沒錢蓋完，二或三樓只蓋一半，裸露鋼筋，待紅磚、泥牆或鐵皮補上，像人不夠錢整型，今年先割左眼的雙眼皮，後年再割右眼。若一樓開店，樓上預留的窗戶方洞是黑嘴大張朝街喊：「快來買唷，我想存夠錢把家蓋好。」 每個未完的樓是一個謎，每扇未裝的窗是一個企盼。樂土會在蓋好的二三樓實現。不，樂土就在胼手胝足往上搭蓋的一樓，在殘燈照亮的笑裡。這是一個亞洲版的歐洲，歐洲版的亞洲，在不快樂裡狂歡的城。歐洲別國總撐起尊貴體面，這裡爽朗隨興，像王彩樺加入少女時代，怪突兀的存在。 可多年後，我老早弄混少女時代誰是誰，仍會記得王彩樺。

【9月話題：偏食也可以】丁名慶／騙子

丁名慶／聯合報

都是騙人的。 彷彿一口咬下的，並無實體，扯脫薄薄一層皮，那肉便是水做的，唇舌間似有細沙流轉，繼而一種全面的，「不知拿它如何是好」的甜味，伴隨淡雅香氣，再咬一口，還是捉摸不到的水。於是有仙意，是不著世塵之物。 啊，難怪大人們都說老人們最合適吃桃，這就有了暮氣，孩提時的我遂從此與之保持拘謹的距離。 彼時叔伯們到訪，水蜜桃禮盒還很常見。一見禮盒，便知又有難熬的幾十分鐘待客時間，那麼我必然是因為自由遭剝奪遷怒它吧。電視電影裡偶有政商祕密酬酢的橋段，慣在禮盒裡塞錢，就覺得它的可憐了，自身與包裝的精美都僅是別種慾望的藉口。 它也總跟騙人的故事連結：古代的政治人物用兩顆桃子騙殺三個大將軍。《西遊記》裡被騙的弼馬溫也變身騙進蟠桃宴大啖壽酒仙桃。真實世界壽筵裡粉撲撲、胖墩墩的一座座「壽桃」小山，則是麵粉和豆餡做的，東方人物盡其用，連它的形象都要拿來唬人了。 總之，由於對於「騙人的」的偏見（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就成了挑剔的理由。也並非沒有反省：這愚騃的人啊，到什麼時候，才會學會大人世界的世故，心甘情願被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