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許戈／浮誇歐遊記

許戈／聯合報

圖／裴小馬 在永恆之城羅馬的西班牙台階前，棋盤般精準切割劃分的街道巷弄中，星羅雲布著各大國際一線精品店鋪。而街角的這間商家，用的是一對一貼身服務模式，所以要按下門口閃耀著光芒的黃銅電鈴，等裡面的服務員隔著透明落地門窗打量確認過後，顧客才進得了門。 百年皮革名店 義大利百年皮革名店內，光頭體面、穿著黑色西裝的義大利老帥哥蹲跪在地上，身邊堆疊著從展示櫃與門後儲物室取出的皮鞋，一雙雙地讓我試穿。坦白說，大太陽下奔波一整天，用不著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訓練有素的店員倒是沒有以貌取人，還是盡心盡力地從屬於高貴皮革類的「蜥蜴、鴕鳥」系列開始，一路往下介紹到平價小牛皮鞋款（相信我，這家店的入門款絕對很不平價）。 光頭佬的義大利腔英文和我台式發音、英國履歷的英文溝通起來，意外地順暢無比。終於，他忍不住指著隨我征戰沙場的便鞋：「你今天去哪兒玩？」 我了解他的意思。 會走進這家店、拿起這個品牌鞋子的，多少有些隱性的自戀。要知道一個人有沒有納西瑟斯（Narcissus，希臘神話中愛上自己水中倒影憔悴而死的男子）傾向，只要低頭看看他腳上的鞋子就知道了－－哪怕是埋藏於靈魂深處的自戀，也無所遁形。不一定要光可鑑人的名牌上等貨，但平常有沒有上油保養、有沒有用松木鞋撐維持鞋型，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也就是說，凡是帶點自戀的，絕不會穿這種早該扔掉的爛鞋。 「Pompeii！」雖然帶著點羞愧的臉紅，我還是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到過龐貝城的人都知道，在空曠傾圮、殘破梁柱的廣場，地上滿是棗紅色的砂礫。走不了幾步，褲管和鞋子便沾染了跟著腳步揚起的厚厚沙塵。「Oh……」他很配合地張大了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The Pompeii dust.」 為了答謝他的識相，我雙手都提著印著logo的精緻紙袋走出店門。 到了集合時間，在當地念過三年書，這輩子已經打算做義大利人的領隊姊姊遠遠看見我，大聲地嚷嚷：「哇，你買了！」 手上拿著通俗名牌精品的團員們，不約而同望向我。幾乎沒有例外，蜜月購物旅行團自由活動後，三三兩兩回到集合點時，大夥兒或熱情探問，或斜眼睥睨彼此的戰利品，有時像和樂融融的購物心得交流，有時則像演藝圈勾心鬥角的廝殺。一個年輕上班族弟弟探過頭來，狐疑地指著我的提袋：「他買的是什麼？」 忝為低調的中年型男，一貫韜光養晦的我，趕快打斷領隊姊姊：「沒什麼，就像Nike、Adidas一樣的牌子。」 姊姊「青」了我一眼，從鼻子冷冷地吐出幾個字：「哼，你聽他的。」 聳聳肩，我默默地走開。 踩在地上的聲音 「如果我是你，不會這麼做。」光頭帥哥店員，對我搖搖頭。 在店裡，他有主場優勢。韓愈老先生說過：「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這些我都有記起來。 說著說著，他從精巧奢華的展示架上，取下一雙手工精雕黑色皮面的膠底牛津鞋，啪啪地拍打著地面：「你聽聽看這個聲音。」接著，拿起另外一雙厚實的牛皮底鞋，重複著拍打的動作：「是不是不一樣？真皮鞋底踩在地上的聲音，多麼結實，多麼尊榮高貴。」他特別強調著「solid」這個字的音節，居然也就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中。 入寶山豈能空手而歸，我趕緊追問：「那皮底鞋還要不要再貼層防滑底呢？」 老帥哥的頭搖晃到快要掉下來：「No，No！黏上防滑鞋底，皮革本來的透氣性變差，這樣你直接買便宜的膠底鞋就好。」我瞄一下貼在鞋跟的標價，實在想不通這雙膠底鞋到底是哪根蔥還是哪根蒜在便宜。 當年剛出社會，在那個台北車站前還有天橋的年代，下橋的一邊出口通往舊名為「希爾頓」的老牌五星級飯店。一個陰雨的傍晚，我自醫院下班後三步併作兩步，直奔充滿無限希望和遐想的飯店約會；然而，下天橋時，一腳踩上因長年踐踏而磨平的階梯防滑護條，我便如溜滑梯般一路直達，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橋頭，濕了下半身衣物，也毀了本該是春光綺麗的一晚。從此，一方面為了安全與形象，一方面為了延長使用狀態，我再也不穿沒有防滑底的皮鞋。 可是，那皮底鞋拍打地面的聲音，始終讓我魂牽夢縈、夜不成眠。於是，自義大利返台後，我試著在院區停車場比較安全的粗糙地面上，穿著皮底鞋來回踱步。只為了，聽聽皮鞋踩在地上的聲音。

【青春名人堂】一撇／猜不透的選民

一撇／聯合報

圖／一撇

【惠風醫言堂】洪惠風／達卡歷險記

洪惠風／聯合報

當時也沒多想，只覺得大會真有禮貌，深夜還派了警察來迎接…… 前往孟加拉參與醫學會 「達卡最近才死了兩個觀光客，你們知道嗎？」 「啊？」 三年前的那天，在孟加拉首都的機場，我們遇到了前兩日和我們坐同班機、從台灣來達卡做皮件生意的林老闆。 「這幾天一個義大利人，一個日本人，一個被殺，一個被綁架，還有一個中國人被搶。」 我驚訝得下巴都掉下來了，這才想起幾天前臉書上的消息，說在這裡有個台灣老闆被自己的員工搶，腦部受傷轉回台灣治療。 「所有的觀光客都躲起來了。」林老闆看我說不出話來，繼續道：「前天下飛機，我的員工一接到我，就要我這兩天除了工廠外，都待在旅館裡，不要隨便出去。」 「昨天我們演講完，今天還出城玩了一整天……」 「你們沒有注意到軍警都出動了嗎？」 「只有看到警察，還以為在孟加拉任何時候都是這樣。」 「哪是啊！我路過你們住的飯店，發現連特警都出來了，事情超大的。」 「我們傍晚還去逛市場，逛得很開心呢。」 「天哪，你們運氣真好，福大命大，能平安回來就好，能平安回來就好。」林老闆加重語氣。 介入性心臟醫學會派我們三個醫師到孟加拉，參加明年輪到台灣主辦的亞太介入醫學會。其實，從一下飛機開始，就有很多跡象顯示出當地危險的處境，只是我的嗅覺太不靈敏，都忽略了…… 孟加拉有一億六千萬人，百分之九十的人口是伊斯蘭教徒，二戰前屬於英國統治下的大印度，1971年靠著印度軍隊的幫忙，從巴基斯坦獨立出來。這個國家還有一點讓人驚訝的地方，是它的自來水可以生飲（旅館標示說的）。台灣在孟加拉曾經要設辦事處，卻因媒體提前曝光而告吹。 下了飛機，雖然半夜三更，還是看到許多荷槍實彈的軍警在機場巡邏，接機人員接到我們後，就有五個警察過來，一路護送我們到飯店。當時也沒多想，只覺得大會真有禮貌，深夜還派警察來迎接。 五個警察都坐在前面的警車中，閃著警燈幫我們開道，巴士窗簾全部拉上，掩得密密實實的，外面完全看不到裡面。儘管覺得怪怪的，我們也沒有多想，只是透過窗簾縫窺伺著外面的風景。到達旅館，已是清晨兩點半了。 當天上午的會議，有兩個海外演講者沒有出現，開了天窗，四節演講只剩下兩節；沒人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那時覺得這些演講者有些失禮，還不只一個人如此。 完成學會交代的演講和主持任務後，下午我們出門逛街，見到當地的百貨公司入口排了七、八十公尺的長龍，等著安檢後進入大樓，我們認為新奇有趣，也沒發現這是個危險的訊號。 當地人見到外國人想進百貨公司，有些驚訝，但很快就主動讓我們插隊進場。我們三個人各逛各的，我照了些相片，跟汐止國泰醫院陳主任一樣，沒多久就躲回飯店休息，只有高雄榮總的黃主任不但百貨公司逛透透，還去了市場，吃了路邊攤才回來；他的經歷最特殊，於是決定還有機會的話，我也要去市場開開眼界。 一行人浩浩蕩蕩參觀古蹟 那天是十三號黑色星期五，當天稍晚在巴黎就發生了九一一般，由伊斯蘭國發動的多起恐怖攻擊，可是我們並不知道。 回家前，我們還有些時間，便請當地的旅行社幫我們包輛車，到一千年前的佛教遺址旅遊；以當地的路況，不塞車也要兩個半小時以上才能到達。途中我們在植物園停下來休息，才走了沒多久，突然出現殺氣騰騰、健壯精實，騎著車、穿著便服的三個年輕男子把我們攔下來。他們不太高興地對導遊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語言，接著就轉向我們。 「他們是警察。」導遊介紹。 我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對「警察們」拼出自己的名字，最後黃主任懶得拼音了，直接拿出名片交給他們。他們仔細看了看名片，沒說什麼，把名字抄下來，把名片收走。 「教授！我們都是教授。」我向他們強調。在這時，不管是助理教授、副教授、正教授、臨床教授，拿出來唬人，都比醫師的頭銜好用又安全多了。 他們緊繃的臉好像放鬆了一點，沒說什麼，騎車離開。 「他們不是壞人，是要確定我們的行程，來保護我們的。」導遊向我們解釋，而見到他們離開了，我們也就不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邁納馬蒂是八到十二世紀時佛學院的遺址，占地很廣，我們在這個廢墟逛了很久，沒什麼人，只有些中學男生跑來和我們合影。 下午造訪索納剛古城時，遊客多了起來，警察又出現了。他們在這裡已經等我們很久了，便衣之外，還出現了制服警察。這三、四位警察杯杯加上兩位導遊，讓我們一行人變成八、九個人，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參觀古蹟。我們進房子，警察們也進，我們爬樓梯，警察們也爬，我們照相，他們也用自己的手機來跟我們合影，還熱心地對我們解說。我受寵若驚，覺得自己像個帶著一堆隨從的達官顯要，也覺得自己像個帶著一幫弟兄來魚肉鄉里的黑道大哥。當地遊客見我們這一群皇親國戚過境，莫不退避三舍，避之唯恐不及。 回飯店已是傍晚，還有些時間，三個人又去了飯店旁邊的市場，在昏暗的商場逛到天黑才回旅館；回想起來，這也許是兩天中我們所做過最危險的決定。 市場非常大，人潮洶湧，摩肩接踵，所有的店員、老闆、攤販都是男性，氣氛十分陽剛。在那裡見到了當場宰殺的雞隻、電器街、賣女性衣服的男老闆，也吃了幾口當地的餅（大約四塊錢新台幣，三人分享了兩塊不一樣的餅），還吃了他們好心分給我吃的樹皮？ 市場中許多人請我幫他照相，也不斷有人追過來跟我們搭訕，問我們從哪裡來？雖然旅遊指南都說，這些問候通常沒什麼惡意，只是好奇親熱罷了，可之後想起被綁架、被槍殺、被搶的觀光客事件，就有些不寒而慄了。 在我的幻想中，也許我們曾經是目標，只不過因為是台灣人，所以才放我們一馬？也許那個白鬚白帽白袍、一路追上來問我們來自哪裡的老先生，就是伊斯蘭國的領導？也許那個年輕帥哥，正在物色下個下手的對象？ 到了機場，遇到林老闆，聽他說了這裡發生的事情，想到躲起來的觀光客、臨時沒出席的專家學者、一路相隨的警察、到處可見的安檢、無所不在的軍警人員……我開始懼怕起來，還好傻人有傻福。不過，若問下次有會議在這裡舉辦，會再來參加嗎？我可就得好好想一想了。

【青春名人堂】許子漢／美麗的道路

許子漢／聯合報

花蓮縣境狹長，幅員廣大，地形複雜，交通一直是個受到關切的議題。公路運輸最主要的動線是花東公路（9號省道），其次是東海岸公路（11號省道），但是你還會常常聽到花蓮人說起另一條道路，不稱「道」，不稱「路」，直呼「193」，像是一個暗號，或一個緊急電話號碼，其實感覺上更像一個暱稱。 這條編號「193」的縣道，從秀林鄉的三棧，沿海而行，經過新城、花蓮市、吉安，越過花蓮溪，進入壽豐鄉。從這裡開始，離開太平洋，沿海岸山脈東麓往南，行經壽豐、鳳林、光復、瑞穗、玉里五個鄉鎮，最後在樂合這個地方和9號、30號省道（玉長公路）匯合。 這條路很美，北段有太平洋的藍天碧海，有七星潭美麗的沙灘，南段有縱谷的綿延青山，按季節時令、黃綠更迭的豐饒田野。這條路很長，有110公里，是全台灣最長的縣道，比許多省道還長；但是，省道是國家的，又大又平，喜歡繞過一個個小村落，走在上面的人多半是為了去一個更遠的地方。193依山傍海，蜿蜒起伏，有些路段大客車不能通行，有些路段小車甚至不能交錯，但它聯繫一個個人口日漸減少的村落。走在193的人不是為了回家，就是為了那尚未破壞、野趣尚存的美景。193，是花蓮人自己的路，走在這條路上，自在、家常、親密。 從2015年起，每年我都帶著學生、帶著戲，拜訪193沿線的小學，為那裡的小朋友演戲。今年九月第一場演出，我們來到193南端，只有十六位小朋友的觀音國小。 學校空間狹小，放不下我們的舞台布景，所以演出地點移到緊鄰的加蜜山教會。演出當天是個晴日，陳慈芳校長領著小朋友，整整齊齊排著隊，老師們也排成一列，人數幾乎與學生相等。我站在教堂門前，看著全校師生齊集，孩子臉上的歡樂、興奮，和下午的陽光一樣明亮。然後，我想起了第一次來到這個學校的光景。 那是2015年的夏天，聽到有人提起，有個學校學生人數不到二十人，校長懸缺，可能即將廢校，我深怕會永遠錯過這個小學。於是五月的一個陰雨天，秋野芒劇團第一次來到玉里，接近193的盡頭，海岸山脈山腳下的觀音國小。我們在教室裡，勉強搭建舞台，擠滿大學生和小學生，大學生可能還比小學生多了幾位。學校依舊沒有校長，存廢未卜。我也第一次，在演出前，請求學校聯繫社區的耆老來為我們說故事。 這位長輩黝黑矮壯，家常穿著，趿著拖鞋，侷促地站在大、小學生面前，有點結巴地說起社區的過往與如今的困境。他說這裡曾經有很多學生，他說193沿線的其他小學，以前都是這裡的分校。他說到廢校的可能，很不平，也結巴得更厲害了些。 雨愈下愈大，聽完這個社區的故事，在無比擁擠的教室裡，我們努力搬演了另一個故事，孩子的笑聲蓋過了雨聲，驅走了雨天的陰霾。 四年過去了，觀音國小還在。陳慈芳校長到任後，接到我們寄給觀音的演出光碟，留下深刻印象，邀約秋野芒劇團再次拜訪觀音國小。 所以在陽光照耀的秋日，我們實踐約定，再度旅行在美麗的193路上，來到觀音國小。雖然學生仍然很少，但陰霾已去，校長、老師、每一個小朋友，臉上都是一片明亮的笑容，這個學校和社區的故事一定會繼續下去。 193，這條屬於花蓮人的道路，聯繫了人與土地，也聯繫了許多故事，是一條美麗的道路。這場演出正好也是秋野芒劇團為花蓮孩子所做的第一百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