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芋冰殼仔」的記憶
媽媽常常提起父親做過「芋冰殼仔」,那種用來盛裝芋仔冰的容器,應該是她結婚後一個短暫的甜蜜回憶。
芋冰殼仔用什麼做的呢?我真好奇,做木工的父親從哪裡學來的技術?
媽媽說,她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在做了,那應該是用樹薯粉、地瓜粉調合的液體,注入模具,烘烤之後變成一個可以盛裝芋仔冰的容器。
「彼時,來割芋冰殼仔的人愛對門口排到噴水。」
她說的門口是東門派出所後方,一排木造的房子。
「為什麼要把芋冰殼仔收掉?」我接住了一根線索往上攀爬。
媽媽說,父親的同窗找不到工作,「恁老爸好心,共伊牽來做,技術學學咧,人就走去,佇南門圓環開一間拚價數。」
嘉義的東門和南門,騎腳踏車五分鐘可達,那麼近的距離,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戰。媽媽說父親的生意被搶走了一半。
「怎麼辦呢?」我問。
「恁老爸揣伊來講,講到尾,市內予伊做,阮做外縣市。」
「為什麼讓他做嘉義市區,我們要做外縣市?」
「哪知,伊的代誌攏袂共我講。」
父親應該盤算過,嘉義市之外的市場比較大,市內比較小吧?
「那要配送去哪裡呢?」我無法想像,五○年代車輛還是昂貴的運輸工具,父親如何將那些貨物配送到外縣市。
「恁老爸買一台『歐兜邁』予恁阿公騎去送貨。」
所以,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經營了一個小有規模的家庭工廠,我的祖父參與勞動,並不像媽媽說的,只有父親在賺錢?
一輛摩托車可以載貨到多遠的地方呢?
「載去寄貨運。」
我看過一張老照片,嘉義那時候已經有「運輸合作社」。那麼,託運的芋冰殼仔會送到哪裡呢?
「斗六、西螺、新營、彰化,攏有。」媽媽說。
我再往下追問,運費多少?怎麼送貨收款,媽媽都一應不知了。
盛裝成就與挫折的容器
從客人必須排隊,到最後只能配送外縣市,雖然還是生產、出貨,但是門庭冷落,應該讓我的父親心中極為不堪吧,被背叛的憤怒壓在胸口,讓他的上半身始終挺不直,媽媽說,那叫作「酥腰」。
「佮恁老爸仝款,酥腰。」小時候媽媽常常這樣罵我。
「酥腰」應該就是一種類似無精打采的形容詞,我的無精打采跟父親是否相同,我無法得知,但我相信某種神祕的內裡,我延續了他的憂鬱氣質,讓媽媽始終受苦。
我沒有吃過我的父親做的芋冰殼仔,但是童年記憶裡的芋冰殼仔是一種類似脆餅的好吃零食,當所有的綿密冰涼的芋仔冰都進入口腔之後,盛裝的脆餅皮帶著香氣,被一口一口珍惜地咬在口裡,彷彿和幸福做依依不捨的告別。等到更多花花綠綠的薯冰殼仔出現之後,只剩下一種類似麵渣的乾澀,我總是一口不吃地丟掉。
媽媽說,父親告訴她,做芋冰殼仔賺的錢,除了結婚花費,還買了東門的房子。但是這顯然賺錢的好生意,因為幫助朋友而失去了獨占的優勢。
「所以,恁老爸講,『教人生,教人死,毋通教人做生理(生意)』。」媽媽把父親的話記住了,並且當作家訓,提醒我們人生路多險阻。
按照媽媽的說法,父親的芋冰殼仔還是獨家生意時,來批貨的人從東門派出所的後門排到東門噴水池邊,那是大部分嘉義人進出東市場的路徑。我想像那時的父親在勞累之餘,也會有滿足的笑容吧?
那個盛裝成就與挫折的容器,應該還有更多的故事,我一再追問,媽媽搖搖頭:「不記得啦,怎麼專門問那些小事?」
媽媽,我必須透過細節,重組父親當年的身影,勞動中的他,生活中的他,他的不快樂是身體裡種了一棵仙人掌?還是,他身邊的人看不見他心裡的破洞?
媽媽應該不曾跟父親交過心吧?那個年代,婚姻裡的雙方各自扮演好丈夫妻子的角色,至於內心深處的話,全都化成深夜的蟲鳴,各自唱著自己的曲調,也許有一天會唱到合音,也許,一生都沒能接上對方的節拍。
多年後,媽媽說起那個做芋冰殼仔的小院子,曾經有過一個父親愛過,卻因祖母反對而無法入門的女人,三言兩語淡淡帶過,我卻看見一個大破洞。是父親心底的遺憾吧,如果不是真正喜歡了,何以在媽媽進門後仍然往來?同一個院子,多難隱藏被壓抑的感情,祖母必然是不高興的,那女人獨力扶養弟妹,當然有幾分能力,強勢的祖母如何能容得下能幹有主見的女人當媳婦?
「妳不生氣嗎?」我帶點興味地問,媽媽的保守如何面對父親的背叛,當年外公迷上酒家女,她到女人的窗下罵人,自己的丈夫出軌,她如何處理自己的情緒?
媽媽低頭不語,她一向自恃美貌,操持家事毫無差池,丈夫對另一個人藕斷絲連,也會損傷她的自尊心吧。
「所以,我爸爸應該跟東門阿嬤為了那個女人吵過架吧?不然,阿嬤為什麼不喜歡我爸爸?」
「哪知,恁阿嬤真抾恨,我毋知是為著佗一條?」
我在一根一根線索中往前摸索,也許其中有一根線可以引我走到洞口,離開那團迷霧。
媽媽說,收掉芋冰殼仔的生意,父親離家出走,一個人到潮州去了。
●摘自有鹿出版《說吧。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