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被罵，是因為你有在做事
獻給廖峻及竹東二組。
剛考上駕照的時候，我一次都沒有把車子開到真正的道路上。就連駕訓班的道路駕駛，也被挪來練習我當時不熟的路邊停車和上坡起步；某種程度上，很符合台灣教育精神。
由於家裡沒有車的關係，工作之後，我才久違地開起車。因為從來沒有實際開車的經驗，在新手駕駛時期，撞傷了我們組裡的巡邏車好幾次。
第一次出車禍，只是把車開出去加油，因為錯把煞車當作油門，撞上了前車的屁股。當時還被路過民眾拍照，貼在臉書「爆料公社」上，標題是：「警察杯杯撞人囉！」真是難堪。第二次是在消防隊前迴轉時，不小心在車門上留下長長一道刮痕。第三次則是在倒車的時候，擦撞到路邊的電線桿。大傷如此，小傷族繁不及備載。
在這裡宣導一下，車禍就像愛情一樣，清醒都會發生的事，何況是喝醉。酒後千萬不要開車。
剛開始工作的那段日子，我的薪水都要撥用某部分來維修我們組裡的巡邏車。某次，我又出車禍了，車體大傷，分局的維修費沒有辦法出這筆錢，我只好自掏腰包。有一天，在一個漆黑的晚上，四下無人的停車場，組長廖峻喚住了我，偷偷塞給我兩千塊，說這是他的一點心意，很抱歉車子的事不能幫我太多。是那一刻，我的心被非常廉價地收買了，要誓死追隨廖峻。
那時我是一個相當青澀的特勤承辦人，和組長相處的時光，很多場景是發生在車裡。因為我開車技術不好，每次要去哪裡會勘，總是廖峻載我，而我在副駕駛座專心記錄著號誌時相、路口狀況等一切細節。
我記得自己的第一場特勤返程路上，廣播放的音樂是縱貫線的〈公路〉，我那時覺得，天啊，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聽的歌。從此我記下了每一場特勤的主題曲。在反年改抗議最激烈時，劍拔弩張的工研院是阿杜的〈他一定很愛你〉，人潮洶湧的惠昌宮是伍佰的〈淚橋〉。
有一次，勤務接近失敗，我和廖峻被叫進地下室給長官痛罵一頓。我心裡百般愧疚，是我的失敗，連累組長。
「組長，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覺得我已經盡力在做了，為什麼結果還是這樣。」
「你會被罵，是因為你有在做事。很多人不會被罵，是因為他們根本沒在做事，所以不會被別人看到。」那一刻，我覺得下輩子也要追隨廖峻了。
我的副駕駛座，坐著我的背包
有一次在勤務中，廖峻向我透漏了退意。
「其實我很想離開了，我也不是捨不得這個位置，只是我還沒看你把特勤辦好，我還不能走。」那一次勤務的主題曲，是陳昇的〈鴉片玫瑰〉。
我記得和廖峻辦過的最後一次特勤，主題曲是周杰倫的〈稻香〉。
在開往峨眉的台三線上，廖峻說他最近聽到一首歌還不錯，是周杰倫的〈稻香〉。他問我會不會唱？我說當然會啊。在往復過幾十次的台三線上，我們就著手機放出來的音樂，大聲合唱著〈稻香〉。車體內的空間，就像是會移動的包廂。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次特勤回憶。
後來廖峻調到別的單位，我也離開竹東二組當所長。沒有了組長載我，我逼不得已只好自己開車。握持著方向盤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總是一個人。後來我買了自己的車，一個人開去很遠的地方，那是以前未曾想像的移動距離。
開車經驗多了，不意味著不再出車禍。我上一次出車禍是在停等紅燈的時候，不幸吻了一下前車的保險桿。那像是一則隱喻－－最安全的地方也許就是最危險的地方。
一個人開車總是有盲點的，不會注意到的地方永遠不會注意到。電影《一一》裡，洋洋曾說：「只看得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所以我們發明了倒車顯影。《型男飛行日誌》給我的啟示，則是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副駕駛。我的副駕駛座，只能坐著我的背包。
直到有一次，我和搭檔在深山巡邏查獲毒品。我開著巡邏車把人犯載回分駐所，在深夜的山路裡鑽來鑽去，望向空的副駕駛座，我忽然發覺自己的駕駛技術已有些長進，卻沒好好載過廖峻一次。以前廖峻在的時候，怎麼都沒主動提出說要開車呢？
即使開得不好，或許也能多接受一些指導吧。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個失格的下屬，總是讓組長載我。現在的我已經準備好要載任何人了，但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會等你準備好。
我一個人在駕駛座上看了很多新的風景，缺席的副駕駛座偶爾有人填補，我終於明白，即使有幸共乘過同一部車，我們都有要抵達的地方。
所長663，來自重慶森林，帽子上有台灣第一家鹽酥雞的圖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等。臉書：所長663；Instagram：littlepolice663。歡迎民眾來信報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