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軍事管理的花蓮師範學校
去年，在「金馬獎」頒獎典禮的電視轉播中，我又見到暌違已久的李安，霜鬢華髮、眼角添皺，真讓人百感交集；不覺間，兩眼一片迷濛，那些被遺忘的時光若隱若現。
民國47年暑假，我住在花蓮空軍防空學校眷村，甫自花蓮女中初中畢業，考取了母校的高中，也考取了坐落於花崗山上的「省立花蓮師範學校」。在父母主導下，我進入公費的花師，師範生一律住校，且軍事管理。報到的第一天，新生訓練尚未開始，一大群互不相識的新鮮人皆圍著布告欄，爭看行事活動及功課表：六時起床，早點，早自習，早餐，升旗典禮，上午四節課；午餐，午休；下午四節課，降旗典禮；晚餐，課外活動，晚自習，晚點，九時就寢。
霎時，人群裡冒出一串甜美的聲音：「啊！還有早點、晚點，就不知是要帶筷子或湯匙？」大夥一陣默然，也許想著「早點」有甜滋滋的芝麻湯圓，「晚點」有香氣四溢的餛飩麵。突然，一位教官不期而至，打了一個悶雷，大聲宣告：「看清楚了！六點，起床；六點十分，在花崗山上大操場，早點名；晚上九點，在校園，晚點名；遲到，周末禁足。」
花崗山操場東濱太平洋，即使是夏天，清晨的海風也凜冽得教人直打哆嗦，教官早點名、報數後，齊唱：「時代在考驗著我們，我們要創造時代……」唱完，還要跑操場一圈，真的是「考驗」了我們。一圈下來，汗流浹背，熱身後到教室早自習，開始一天的緊密課程。
全校三個年級共九班，男生在甲、乙班，女生在丙班，管理我們的是一位女教官、三位男教官以及訓導主任，男女生除了公事不得交談。在生活規範上，我們知道自己享受著三年公費待遇，將來要□人師表，而且服務期滿三年後才領得到「畢業證書」，大家都循規蹈矩，不惹師長們操心。
在周會或特別慶典之外，我們很少見到大家長李昇校長。李校長嚴肅寡言，我們遠遠望見他，躲他唯恐不及；但是他卻有一個人見人愛的兒子，我們都叫他「小安安」。校長和教職員宿舍在校園圍牆外，小安安來去自如，經常流連於校園。在課外活動或者周末留校溫書的時候，我們常見到小安安瘦瘦、白淨的身影——留著小西裝頭，穿著白襯衫、背帶褲以及一雙有按釦的小黃皮鞋。我們總是跟他招手致意，但他很害羞，不敢靠近我們，有時會用雙手摀住小臉蛋，從指縫間憋不住笑地偷瞄我們，那唇紅齒白、超級萌樣，十分惹人憐愛。
一起合唱〈小星星〉的夜晚
記得，有一次月考前夕的周末，我留在學校溫書，那個小人兒又出現在空蕩蕩的校園。我向他招招手，他居然慢慢靠近過來。我蹲下來看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大姊姊教你唱歌，好不好？」他不置可否地看著我。「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當我唱到「眼睛」時，他就眨呀眨了一下。「一閃一閃亮晶晶，數來數去數不清……」我唱著站起身來，牽著他的小手，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小聲跟著我的拍子走。
我們在校園裡緩步踅來踅去，繞了幾圈後，他鬆開了抓住我的食指，自顧自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多年後，報載李安有一個小他三歲的弟弟李崗，我相信李崗在「花崗山」出生，時值襁褓之年、蹣跚學步，才沒跟著小哥哥在校園到處嬉戲遊走。
兩年後，「七星潭」的新校舍興建完成，我們離開了花崗山，舉校遷到新址。我還保存了一份由校長李昇作詞、音樂老師張人模譜曲的〈台灣省立花蓮師範學校校歌〉（遷來七星潭畔新校舍校歌）：「白雲悠悠，海浪滔滔，七星潭畔風光好。巒崗迤邐，玉峰嵩高，地鍾靈秀育英豪。言□人師，行□人範，良師興國志不撓。不厭不倦，任勞任怨，春風化雨樂陶陶。尊吾師，重吾道，化民成俗仗吾曹。猛著先鞭齊努力，鵬程萬里任翔翱。」
花師畢業服務四年後，我上了「華岡」。在一次由台北花師校友聯合為恭賀李昇校長五十六壽誕的慶生會上，又見李安；當年那個跟我唱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小不點已長成翩翩公子，坐在父親旁邊，低頭低調、不言不語。席間傳言：「李校長調任台南一中校長四年了。李安在台南一中高中畢業，兩次大學考試落榜，後來考進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影劇科，李校長不甚滿意。」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李安。
隨外子旅居美東新澤西時，有一天，我翻開《世界日報》，哇！整版報導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一口氣拿下四項奧斯卡金像獎。我又叫又跳，但是當我看到他的全家福照片，掠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已經這麼老了嗎？許是頂客族的我，眼前沒有晚輩的日日成長來提醒我「歲月如梭」，留在我腦海中的仍是當年的景象。
電視上的李安看起來依然靦腆含蓄、溫文儒雅，未來的電影路，想來會一直堅持下去。一甲子過去了，我已是坐七望八、進住安養院中的癌症老嫗，生命的列車即將到站。想來有趣，眼前近事時常迷迷糊糊，往事卻又歷歷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