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鬼片有鬼在墓裡,長大後想鬼只在心裡。常言道,心裡有鬼,不道,墓裡有鬼。買房的人倒仍常把墓當嫌惡設施,看到墓比看到鬼還怕。愈嫌棄嫌惡設施的人往往愈比鬼可怕。台灣大多墓園被趕到城鄉的邊邊角角,好成就人的眉眉角角。外國倒常墓園跟住家做伙,陰宅跟陽宅同街,窗戶打開就欣賞一座座墓前的鮮豔花束。在台灣死是忌諱,但樹林裡千百年死過無數飛禽,你家門前馬路死過無數走獸。家裡許久沒用的抽屜拉開,赫然是蟑螂墓園──這才是最真切可怕的墓園。
外國墓園我逛過不少。李小龍的墓藏身西雅圖。阿根廷首都的雷科萊塔墓園號稱舉世最美,我在墓碑旁逗貓玩。巴黎好幾座墓園是大師集散地,王爾德的怪墓黏滿遊客幾百個唇印,對他獻吻,漸漸糊掉,滿墓石紅紅糊糊瘀血,唇印變吻痕,情愛悄悄往性愛試探。
印象最深倒是澳洲伯斯的無名墓園。那時住長輩家,家附近有樹林,樹林一隅有墓園,外面就住宅區。傍晚我和媽媽散步過去,墓園正對面的幾間洋房住宅生氣勃勃,絲毫沒在為嫌惡設施生氣。媽媽忌諱,我獨自進去。墓園門口有地圖,分為浸禮會、聖公會、唐人街等。
多數墓有墓室墓碑規規矩矩。有些墓竟然完全沒有,只在沙土地以小鐵欄杆矮矮圍一塊長方形,插滿萬紫千紅塑膠花,萬花紛然裡擺玩具熊、小瓷偶、小風車,或擺小小兵,或立心型木牌訴思念。還有墓連小鐵欄杆都沒有,直接黃土堆一堆,簡單插進幾把七彩塑膠花,就是墓了。這種繁花墳墓我第一次見,莫名想哭,整座墓只有快樂沒有悲傷,只有歡騰,在大片灰黑肅穆裡盛開一叢花海。
一叢繁花墳墓旁擺著椅子,椅上有飲料杯,像生者就住附近,沒事買杯飲料進來和故人談笑乾杯。我還撞見另一座墓,死者過世二十多年,墓前卻插鮮花,還有幾枝剛枯的舊花。忌日猶離遙遠,獻花的人難道殷勤獻了二十多年?這份深情經歷二十多年還沒老去?
話說小時候喪事繁瑣冗長,頭七、二七、三七、四七哀哀悽悽,我只覺得是想把活人折磨得沒力悲傷。漸漸簡化了。墓亦然,爺爺奶奶有墓,後來外公外婆採植存(似樹葬),台灣風俗民情變遷很快。墓猶年年掃,不只在追思死者,更在團聚生者。
我們掃墓滿簡單,難處只有撿附近的小石頭壓墓紙時,別誤撿到變白的碎狗屎;燒紙錢時別燙到。掃完去吃海鮮,吃完走人。植存更簡單,繞那塊草地走三圈就好,我想外婆也不想看我難過。生活的路已比掃墓的路難走過。
中國古代多把石材聯想死亡,用來造墓;木材來自樹與生命,用來蓋樓。照古人傳統,我們住鋼筋水泥樓房,簡直住在墓裡。而植存那塊草地,伯斯那些繁花墳墓,輕輕通往昇華與生命。好輕。好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