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一個多月,突然出現一個想法
心臟科醫師在短期義診時能做些什麼事情呢?如果發現病人高血壓,給了他七天藥物,然後呢?如果是心臟衰竭,然後呢?如果是狹心症,然後呢?
接到雙和醫院黃茂栓主任的電話時,我沒有多想,就答應他跟著扶輪社與慈濟的志工們去尼泊爾義診,但隨著時間一天天接近,卻忐忑不安了起來。想到牙科、婦科、眼科、中醫科能提供的協助,內科醫師--尤其是心臟科醫師,在語言不通全靠翻譯的環境下,到底能發揮多少功能呢?
病史,對於內科醫師非常重要,只要問診問得好,百分之八九十的疾病都會有個初步的答案。就拿心悸來說好了,病人的心悸若是突發,發作時心跳又快又規則,突然間就恢復了正常,那麼有很大的機會是心臟裡面多了一條電線所產生的迴路問題,稱為「陣發性心室上心搏過速」(PSVT);如果突然跳快卻完全不規則,又突然好了,那麼有機會是「陣發性心房顫動」;如果突然跳快又規則,卻慢慢改善,最可能診斷是「竇性心搏過速」,是良性的,這種像是考試突然被抓到作弊時的心跳加速,或是見到了暗戀心上人的那種心頭小鹿亂撞,是沒什麼大問題的。
問診要花很多力氣,如果是初診病人,時間會更長,要是每句話還要透過翻譯,更是曠日費時,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估計每個人至少需要十至十五分鐘,才能理出個頭緒,加起來一天看不到幾個病人,這樣短短的兩天義診時間,實在是杯水車薪,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苦惱了許多日子,出發前一個多月,突然出現一個想法,讓帶去的心臟超音波跟心電圖這些裝備,可以發揮最大的效益;計畫是早上幫所有來掛號的病人(消息說近一萬人報名)聽他們的心臟,用心音篩選出病人,下午再幫他們做超音波跟心電圖,找出最嚴重的瓣膜性心臟病跟心律不整,讓這些可以治療的人去開刀,也就不打算看診跟開藥了。
尼泊爾夾在中國與印度之間的喜瑪拉雅山區,人口比台灣多一些,土地約比台灣大四倍,至今還是世界極貧窮的國家之一。三十多年前平均壽命四十歲,現在已經到六十九歲了。尼泊爾在歷史上跟台灣的淵源,恐怕只有福康安了吧,這位在金庸筆下的乾隆私生子,在台灣平定了朱一貴事件後若干年,又在廓爾喀(今尼泊爾)入侵西藏後率軍反攻入尼泊爾,逼近廓爾喀的都城楊布(今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這兩個戰役都在乾隆十全武功中占了一席之地。
義診一開始,我照著計畫帶著新訓練的志工們,人手一隻聽診器,走進了前胸貼後背排隊的人群中,一個一個幫他們聽心音。但,沒多久,我被叫回診間,原來是來了個嚴重腹痛合併氣喘的病人,需要緊急處理,而預計下午才要啟用的超音波心電圖都還沒設定好。在一陣手忙腳亂中處理好這名病人,我又被告知掛號人員沒有收到心臟科只做篩檢的消息,掛了滿坑滿谷的病患,於是我回到診間,計畫了一個多月的想法也就此泡湯。
就在這個水深火熱的時候,天使出現了
義診在巴格隆小鎮中一個二十至三十床還沒蓋好的醫院中舉行,幫忙的人有志工、有翻譯、有護生,也有從第三大城博卡拉遠道過來的Intern實習醫師們(尼泊爾的醫學系五年畢業,第六年稱為Intern)。
尼泊爾的病歷用英文書寫,病人自己保存,但就跟台灣早期的病歷一樣,醫生在病歷上的塗鴉文字就跟天書一樣,非常難判讀;加上這些病人對我來說都是初診,還要透過翻譯,看診進度非常緩慢,更不要說得使用不熟悉的機器做超音波,又要判讀所有醫師安排的心電圖。除此之外,擠在診室門口、不耐久候想插隊的病人及家屬,對著診間謾罵與咆哮,志工與護生們大聲維持公平和秩序,最熱鬧時,還需要出動四名警衛站在診間門口維持秩序。在這樣的背景聲音中,我跟每個人一樣,看診時都得大聲吶喊,才能讓對方聽見自己的聲音。
簡單來說,我的診間就像個砲火橫飛的戰場,但就在這個水深火熱的時候,天使出現了。
一位常常去偏鄉看診,自我介紹是協調者的醫師Supriya跳下來幫忙,她在第一天中午時特地過來看看我們義診的狀況,當她發現我身陷泥沼時,二話不說就捲起袖子幫忙。
她速度奇快地把病人主訴寫在病歷上,三高、用藥也都問好,通常會寫上胸悶、心悸這些簡單的敘述,我接手後再問些關鍵問題(比如說胸悶的位置、時間、區域大小、誘發因子等),試著理出頭緒;儘管不能盡如人意,時間上仍快了許多,再做些身體診查、血氧測試、心電圖、超音波,八成的病人就有個初步的答案。
到了第二天,我們商量後又改變了流程,由Supriya醫師先看,我守第二線,實習醫師幫我翻譯我的關鍵問題,再做身體跟其他檢查,有結論時回饋給Supriya醫師。這樣等於兩個醫師同時看診,速度快了許多,還能有互動交流,當我超音波看到特殊的影像時,也會像醫院教學般地跟他們分享。
也許是為了做超音波檢查,也許是為了看心臟專科醫師,到了第二天,這位醫師的阿公阿嬤叔叔伯伯,還有醫院她相熟的同仁們,都來看診了。
兩天的義診,雖然跟我事前的想像差距極大,但因為發現心臟科醫師還是能有所貢獻,非常滿足。心得是不管在什麼樣的時間地點,醫療的主體都不是靠儀器,而是靠病史;病史,才是診斷的基礎。我很幸運,有天使幫我發揮我最大的功能,做了許多的鑑別診斷。我相信當有了診斷,有了方向,後續醫師的治療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