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的名字總被人稱讚文雅有氣質,那是叔公取的。一個微涼秋夜,廊燈昏黃,風從窗外拂來,玉蘭花馥郁的香氣絲絲滲入我的嗅覺,我和手提兩盒繫著紅絲帶月餅的爸爸走上樓梯;那是每年的中秋送禮,送給有著一張嚴肅黑臉、大眼、肉鼻的四叔公。
四十年後,那張臉再度出現,在爸爸抽屜底層的一張照片上。那時,爸爸已離世月餘,是腦溢血匆匆告別人間的。我們回家收拾他的遺物,從書桌開始,那是他一生的寄託。爸爸喜歡洗澡後舒坦地坐在桌前寫字記帳,玻璃墊下壓著廠商名片,桌上立著子女婚照與全家福。
爸的抽屜非常整齊,一層層放著稅單、健康檢查表、大頭照,還有一本記錄詳盡的紅白包筆記。而在這最底層、最為珍藏的,竟是叔公的遺照。
從小,爸爸最常掛在嘴上的,就是「我四叔」。四叔最疼他,工作是他介紹的,成家是他牽線的;爸爸借住四叔家半年,四叔幫他做了褲子、買了鞋子,如父般慈愛。可這樣一位四叔公,卻也是最霸氣的人,可以因為綠豆湯不夠甜而掀鍋翻桌,人人都怕他。
我的祖父是長子,是嘴拙心好穿街走巷的魚販,叔公則暗藏冒險因子,眼光精準,口若懸河,從黑手轉行到澳門做生意,賺了一筆,在鄰居還在捕魚養蚵時,他又改當工程師修機器,每每走路有風。
爸爸公學校畢業後學做黑手,後來北上萬華學習西工,經叔公介紹回台中鐵工廠當師傅,奠定事業基礎。對於叔公的牽成,爸打算用一輩子來感激。每年叔公壽宴,爸總是坐在一旁斟酒對飲,務必使長輩盡歡,反倒是叔公當經理的兒子滴酒不沾。
不過,叔公也有眼光失誤的時候。他結識了一女子阿惜,在她牽引下終日沉迷賭博,夜不歸營,幾乎敗光家產。爸爸不捨,領出一筆定存,將媽的結婚戒指一併借給叔公周轉,但這錢終歸沒有回來。
一去不復返的還有誠信。五代祖墳碰上政府要開路,徵收後核發了遷移補償費,叔公暗槓一大筆,神聖的提攜之恩蒙上陰影。
然而,那個微涼秋夜,爸還是提著雪花齋來看他的四叔。窗外飄進玉蘭花馥郁的香氣,叔公握著爸的手,眼裡有晶潤的淚水。
叔公退休後,偶爾接些案子來我家工廠施作。工作空檔,爸為他點菸,叔侄倆站在屋簷下,許多往事隨煙霧模糊散去。他們一高一低的背影,成了惺惺相惜的剪影,我上前提醒:「叔公,媽媽說吃飯了。」
叔公病了,爸每天下班騎車去醫院陪伴,幫他擦背、剪指甲、聊故鄉事。叔公回天家了,爸放聲大哭,告別式披麻帶孝,和堂叔們一起跪拜答禮。
凝視叔公和爸爸的遺照,他們都已走完人生路,所有的故事似乎就這麼灰飛煙滅,只剩我眼裡晶潤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