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間醫學中心服務了三十餘年,也在幾所醫學院教授「臨床肌病學」,衷心感謝幾十年來的患者們在茫茫人海中流向我,帶給我許多經驗,如今快退休了,除了感謝之外,卻也經常在回憶裡悔恨著。
那孩子再也沒有來門診了
在沒有什麼3C的時代,老師們上課都用放映機。那是一個骨董級玩意兒,配上一個圓的轉盤,轉盤有一百多個小格子,每個小格子可以放一張幻燈片,上課時轉盤就喀嚓一片、喀嚓一片地轉,把影像投射到螢幕上;而幻燈片是付錢請照相館做的,四周用硬紙板或膠片圍起來,中間的小底片約2cm-3cmX2cm-3cm,內容要不是老師自己做的圖表,就是老師臨床時為病人攝影得到的照片。
為了保護患者隱私,我和其他老師們一樣,一定會用約0.1cm-2cmX0.1cm-2cm的不透明貼紙把臉蓋好(那時沒有馬賽克的技術),這是很要眼力、很要技巧的煩事,這些貼紙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自己脫落,所以上課前老師們都會逐一檢查。
二十多年前,一名陽光開朗、十八到二十歲的大一男生來到診間,他的護理師阿姨把他介紹給我,主訴是「慢慢地大腿變得有點細,打籃球跳不高、跑不快」。經抽血、肌電圖檢查等,我心裡有了結論:這應該是一種「晚發型的脊髓性肌肉萎縮症」,這病惡化得很慢(物理界巨星史提芬·霍金可能就是這個病),而依我的習慣,對心智不成熟的患者,絕對不輕易說出這很可能是退化性、遺傳性、無法治療、百分之百會愈來愈嚴重的病。
我選擇安撫他,建議他恢復大專聯考前運動的習慣,而他也每隔三個月左右就來門診追蹤,彼此會小聊一下。
到了男孩大二下,我偶然遇到那名護理師,隨口問起那孩子怎麼有一段時間沒來了,最近怎麼樣?沒想到,護理師很難過地告訴我,他得了憂鬱症,少吃、少言、少動,已經休學在家。
我忙問為什麼?她說:「他醫學院的表哥在上你的課的時候,看到他全身的照片出現在螢幕上,知道表弟得了脊髓性肌肉萎縮症,而且把這病可能的未來告訴他,之後他就……」
天啊,我想起來了,幾個月前的確有一堂課的幻燈片主角是他。那天由於課前太忙,而且不久前才在別校用過那組幻燈片,所以上課前一天沒再試放檢查,未料上頭的貼紙卻掉了,而台下一堆學生裡,偏偏有一位就是他表哥。
一晃眼,算一下,他現在應該也快四十歲了。這些年,他不時出現在我腦海裡,尤其是每次教課前後;因為,他一直是我的教材(雖然也改成電子檔)。而我相信,他一定恨死我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我一直希望男孩後來能碰到一位好醫師,常常安慰他、鼓勵他,至少讓他走出陰霾,回到學校,完成學業;即使坐著電動輪椅上下班,至少可以照顧好自己,也許遇見另一半,擁有幾個兒女,甚至有機會用到最近被積極研發中的藥,讓他的病緩下來。
我一眼認出那是罕見疾病
讀醫學院時,我的學業成績不大好,因為大二碰上一位不講理的生化老師,從此對讀書失了興趣。父親為了哄我不要退學,買了台很貴重的照相機給我。畢業後,我當了醫學中心主治醫師,反而開始喜歡當老師,尤其是教導那些成績超優的年輕醫師。
在台灣的臨床肌病學方面,我算是早期從事的醫師之一,那時候臨床鑑別診斷是最主要的工作,為了教學,一旦遇到少見的病況,我習慣馬上把寶貝照相機拿出來,拍下照片(很少患者拒絕,人權觀念與今差很遠),並且指導住院醫師一起來「看看」病人。我必須承認,當時的自己相當享受收集少見的教學幻燈片,以及教授一群年輕醫師的感覺;而且,醫院剛設立教學獎不久,大概是熱心教學的緣故,我連得了兩、三次。
一天下午,一位三十多歲的母親帶著一位八九歲的小男孩到肌電圖室找我,我一眼就認出這是只有專業教科書裡才看得到的病,那時沒有什麼Google搜尋網路,全世界大概只有二十幾名患者。
我二話不說,立刻招人過來,然後賣弄地說:「你們看他的身高、眼睛、兩耳、嘴唇、講話聲音……」然後,脫掉他的衣服、拍照,「你們看他的肌肉……」我拿起肌電波檢查針插入小男孩子的肌肉,「你們看這波型、你們聽這的聲音與其他異常的鑑別……」接著回答住院醫師們的提問,前後花了好久的時間。
然後,我感覺盡了教學責任,這才回過頭面對那對母子。願神原諒我,他倆站在肌波器旁,滿臉淚水。
然後,那母親輕輕地說:「你當醫師怎麼這麼殘忍?」
然後,他們什麼都沒問,就走了,能言善道的我全身燥熱、冒著冷汗,恨不得找個洞藏起自己。
第二天,我對單位的主管說:「以後我再也不要教學績優獎了。」他沒問原因,即使他問了,我也不會說。當天下班,我把照相機帶回家藏起來,不敢碰。
那患者的照片是我最後一張教學幻燈片,鏡頭裡的小孩像一名軍人一樣,站得直挺挺,也許小小心靈裡覺得只要討好我、配合我,他的病就得醫治,在學校不再被霸凌。
那是最後一張幻燈片,照相機雖然老舊,功能依然很好,但是我知道,照片與現況非常不符,它沒照出的東西很多,特別是那對母子四串無聲的淚珠,還有我自傲為教學醫師的殘忍!
我很懊悔,祈求神祝福他們,也希望他們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