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子變粉了,預告接枝重頭戲上場
午後啖著阿姨宅配來的脆甜大棗紓解鄉愁時,時光走廊底的棗樹歲月和咱夫妻為助益學子的義賣往事也款款走向我。
對棗子的初體驗來自野棗。野生棗兒小又酸澀,但經外婆入滾水去澀,再篩鹽巴、添甘草等,馬上變身美味版,被貪嘴的我們瓜分一空。上初中前,價格高昂的新種棗子問市,我們從鄰居超高的防竊籬笆縫隙窺見結實纍纍、豐收可期的棗子掛滿枝頭,這光景讓急於脫貧的父母毅然將山坡租地上的雜樹換成棗樹。
棗子是麻煩的樹種,年年接枝才能保持品質和賣相。新品種取自鳳山農改場,但我們買不起昂貴種芽,改良速度總慢上兩、三年。棗子成熟季,我透過葉縫陽光尋覓採摘八、九分熟的果實,雙手不停穿梭硬刺間,這時顧不得仰頭的肩頸痛、弓身的腰痠背疼和滿手臂的血痕,因為每顆棗子都閃著金錢的亮光,何況過熟會乏人問津。果園一角,棗子堆積如山,經母親分類裝箱,或交批發商北運,或載往岡山的果菜市場,格外品則留著釀棗子酒。
等吹起南風,棗子變粉了,預告接枝重頭戲上場。由於雇不起幫工,無論鋸枝葉或接枝皆由外婆和母親親力親為,我望著她們手上新舊交疊的傷痕,糾結又心疼。
瘦弱的外婆接枝功力一流,成功率幾乎達百分之百。老人家熟練地以短刀在樹樁上切出深兩公分多、長約十公分的口子,將新苗斜插入切口,另一邊依樣來一回,然後以膠繩綁緊棗苗和透明的套袋,最後又罩上報紙遮陽。由於天氣炎熱,嫩芽存活不易,她們得起早趕晚搶時效,而當順利完成百餘棵棗樹接枝任務時,黝黑的臉上已曬脫一層皮。爾後一兩周還得檢視冒芽沒,不出新芽的再來一次。
棗樹開花了,又是另種忙碌的開始
棗苗順利發芽抽長了,搭棚架與防颱又是大工程。如果棚架不牢靠,遇到颱風造訪,等於白做工。許多個夏日午後,全家人頂著豔陽出工。小的負責拿竹段,大人穿梭固定棚架,個個汗流浹背、衣衫盡濕。棗樹開花了,又是另種忙碌的開始:既要修枝剪葉以免長葉不長果,也要篩選果粒等。在疏理棗果的樹下,從來不曾提大道理的母親,說了讓我一輩子受益無窮的話:「捨得捨得,捨了就得。」。
棗子改善了家境,但美景如曇花一現,父親一病不起打亂所有步調。沒過幾年,母親又車禍往生,那些不噴農藥、沒接枝又乏於照顧的棗樹,結下瘦小、滿是斑點的棗子,批發商委婉拒收、零售商也搖頭說不,只任棗子掉滿地無人理。
等舉家遷居外鎮,棗園被政府徵收成訓練基地,棗樹歲月畫下了句點。時序更迭一晃二十年,我終有機緣在阿姨的棗園裡重溫接棗、疏棗、摘棗的時光。咱夫妻更在發消費券那年,因擔心學子學費無著,不惜拋頭露面到廟口義賣棗子,為辦學留下溫馨的插曲。
鮮棗可零嘴、填肚子,我卻無比懷念外婆的棗子酒。我們將有褐斑的棗子洗淨晾乾劃刀,外婆再以一斤棗四兩黃砂糖的比例,一層棗一層糖逐層鋪滿陶甕或玻璃缸,然後封存角落裡。開甕的酒香,讓毫無酒量的我醺醺然起來。當我輕抿琥珀色的棗酒,臉頰瞬間發燙發熱;叉起塌扁的棗兒一咬,棗肉濃烈的酒味,讓我幾乎醉倒甕旁。然而葷腥匱缺的年頭,改善外婆虛弱喘咳、手腳冰冷老毛病的,正是那一甕甕的棗子酒。
如今母親與外婆已團聚天堂數十年,她們的音容卻清晰烙印我心版與棗樹的光影中,棗子酒則已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