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去是國小的教導主任
大學有一陣子迷上攝影,用暑假打工兩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台單眼相機,整天掛在脖子上,於村裡晃蕩,看見什麼拍什麼。聚賭的大叔對我厭惡得很,賣菜的阿姨倒是常擺各種動作來煩我。後來我幾乎拍到百無禁忌,連雜貨店的老先生過世,我也拍起他的家人守夜──現在想想,我真是一個討人厭的孩子。不過卻也因為這樣,老先生的妻子在我拍他們摺蓮花時,突然要我上香,叫我隔天拍她先生出殯。
那時街上有三間雜貨店,超商還要幾年後才開;其中一間雜貨店就是老先生的。他過去是國小的教導主任,我們沒給他教過,但村裡許多叔叔、阿姨常見了他便走避,我們自然也怕起老先生。他喜歡拉二胡,老來又得兩女兒,就常在店的後頭教女兒拉二胡。童年街上的音樂,都從他家中傳出,我沒聽懂過,就是覺得嘰嘰咕咕的。
雖然沒給老先生教過,但我們這幾個孩子卻沒少給老先生「教訓」過。當時我們常看大人抽菸,也想學著怎麼抽菸,幾個人湊了一筆錢,大膽地去老先生的雜貨店裡買菸。同學們說,我父親有抽菸,我去買菸不奇怪。於是,我成了先鋒。
一進到店裡,我鎮定地從菸架上拿下一包菸。老先生問我,誰買的?我說爸爸要的。老先生搖搖頭,「你爸不是抽這牌子。」不願把菸賣我,面色不善地盯著我。我灰溜溜跑出雜貨店,在轉角與同學們碰頭。然後,那天才過正午,父親騎著摩托車把我抓回家中,跪到傍晚。
哪裡摔倒哪裡站起來,所以下回我們仍去雜貨店找老先生。我向老先生要一包黃長,那是爸爸未戒菸前愛抽的牌子。老先生不疑有他,收了錢便將菸交給我。我到轉角與朋友們會合,大家興奮地看著那包菸,才發現我們沒有打火機。於是,大家又掏口袋、回家翻零錢,湊了二十五元,要我再去雜貨店買「一包火柴」。
我們雖然年紀小,但可不蠢,再去買打火機肯定被猜疑,可如果買的是一整包六盒裝的火柴,或許能打消老先生的狐疑。結果,火柴是順利買到了,老先生卻也在後頭悄悄跟著我們。躲在巷弄裡,我們才把菸的封膜撕開,興奮地想要嘗試「大人的味道」,老先生便從地上撿了根樹枝追了上來。
那天午後,我們沒有給父母抓回去,反而是一群人跟在老先生的後頭,由他一一送回家中。回到家中的遭遇沒什麼好回想的,可我們沒有死心。
他把我們從街上打回家中
第三次,同學們不再派我去買菸,讓另一個家裡做喪葬、父親是「師公」的同學去買菸。畢竟做喪葬,買什麼菸都合理。沒一會兒,他順利拿著一包菸,眉開眼笑地與我們會合。
打火機依然是個問題──哪怕不去老先生的雜貨店買火,去遠一些的雜貨店,大人也不會放心將火賣給孩子。正煩惱著,我又想出了主意,指著街的後方,跟他們說:「那邊不是土地公廟嗎?」
大家乍聽之下,「嗯、嗯」的點頭,還疑惑著要我說下去,就突然發出「哦、哦」的驚呼;是啊,土地公廟肯定有村人們點香用的小瓦斯爐啊!想通了這事,我們按捺不住興奮,單車往旁邊推,任其躺在街上,赤腳鑽進屋與屋間的防火巷,被蜘蛛網、青苔弄得滿身狼狽,可毫不在乎。再穿過幾處草叢,經過一片荒地,拐進另一條巷弄,便到榕樹下的土地公廟。
抵達後,我們放慢動作,一個個躲在樹後的圍牆左瞧右瞧,確定鄰近沒有其他大人,才敢一個個翻過圍牆,躡手躡腳地走向廟前做成金爐形狀的小瓦斯爐。師公的兒子急著用嘴把菸上的封膜咬開,另一個同學則燃起瓦斯爐──有種勝利的快感在我們之中蔓延──我卻突然看見廟門後站著一個人……那是老先生,他拿著土地公廟的掃帚盯著我們。
那天老先生把我們一個個從街上打回家中。
後來,我們這群孩子還有幾次跟老先生交手的經驗,但直到他出殯那一天,我們都沒有成功從他手上抽過一支菸。老先生出殯時,我拍著隊伍長長的人龍,家屬披麻戴孝地站在烈日下,一切明亮得教人睜不開眼。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到些許遺憾,我竟從沒問過他,到底怎麼知道我們會去土地公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