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快樂在節節敗退。那陣子他心情莫名低落,陣雨落了又落。他盯著鏡中的凹凸倦容,捧冷水潑臉,一滴一點從臉頰往下墜,墜,拿起手機他點開約會軟體。
兩小時後他騎進她家陰陰小巷。她開門,他開心,她雖戴口罩,一對內雙大眼比自拍照裡更神祕惑人。「妳感冒?」他問。「在打掃。」她領他進屋。
「我剛開一瓶粉紅酒,幫我喝點吧。」她進客廳時說。「可是我騎車。」他錯愕。「那我喝,你陪我。」她拉他在沙發坐下。他們閒聊。她微微掀起口罩,倒兩杯酒,兩人乾杯,兩杯都進了她的肚。更多杯進了。一杯一杯進了他的困惑。
「我剛分手。他劈腿三個半對象。」許久後她隔口罩說。原來如此,他想。他趁機摟她,她偎進他,兩人陷進冷冷皮沙發。冷漸漸暖。心裡的雨一滴一滴滑落。他抱緊她,因為他並沒愛她。他捧起她的臉想摘口罩,她摀住躺回他胸口。口罩比衣服的隔閡更厚。
「你還是回去吧。」終於她說。「我不能留妳一個人難過。」他說。這話他講完連自己都感動了,雖然他只是不想白跑一趟。兩人又依偎一陣子。
「你還是回去吧。」這回她語透惶恐。但他默默伸出食指,輕撫她臉頰上緣,想軟化她,另外三指順勢撫過口罩叫她別說了。
這時他真感到懷裡的身子軟化了。
「我……我跟你說實話好了。」她按住他的手,轉頭向他,抓他的食指,來回觸摸方才他輕撫的那塊皮膚。「有感覺到吧?」她說。他不明白。「一小塊凹凹的?」最後他說。「果然。給你看。」她脫下口罩。他不知要看什麼,皺眉凝視她。她也凝視他。「我上個月得了水痘。」她嘆。「什麼?」
「來我房間。」她拉他進房,指著桌上斜擱的窗簾。原來她沒分手,是冒水痘,全身留下紅紫斑疤恐須數月數年才消。中午她黯望鏡中,忽想找人證明她仍美好。當他騎來,她拉起窗簾藉昏暗掩蓋斑疤,窗簾卻掉下來,裝也裝不回去,大把陽光灑進房。她只好開酒壯膽兼喝醉就打發他走,她屬於酒醉變壞心的類型。
他聽完卻落進往事。「我國中滿臉到胸口都痘痘,還被霸凌。」他邊說邊跟她躺上床。「妳別擔心。這些沒什麼,這些沒什麼。」他輕輕吻著她鎖骨上的紅疤,吻著蝕進真皮層的凹疤。
他沒再多言。只是往下親著,舔著,改與疤說話著。赭紅傷口紛紛向他打開,她的與他自己的。襯衫打開,他往下親,想填平凹疤。他親到感覺這些不是傷,不是難堪,是記憶,是自己的樣子,是生命在說話。時光灑落,他憶起國中中午躲在頂樓哭時陽光溫溫照透身子。
他親了好久好久,好遠好遠。後來他們躺平,他低頭看水藍方格被單,陽光把她腹部照得一片澄黃,隨呼吸在起伏,安穩、溫柔、永恆。兩人沒做。她懷酒意睡去,他抱睡著的她,回到國中的他身邊,三人在斜陽裡貼合在一起。
隔天他漸漸不低落了。
後來他遇過許多人,上過許多床。許多年後,他許多人都忘了,有時卻想起那午後怎麼把生命的傷口一個一個舔平與填平,感到那是此生數一數二幸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