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河的哲思
哲學家招人厭,主要是因為他們說的話讓人聽了不爽,卻又很難反駁。古希臘的大哲學家蘇格拉底就是因為話說得太多,才會被人弄死的。另一位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斯說過一句名言,也讓人渾身不自在,他說:「沒有人涉足同一條河兩次,因為該水已非前水,該人亦已非前人。」怎麼?我在淡水河裡洗個腳再拿出來,淡水河就變成濁水溪了?我也不是我自己了嗎?
淡水河當然還是淡水河,但是除了它的名字之外,從你的腳踏進河水到抽出來的那段短短時間,整條河水的量與位置,河床的形狀,甚至生物的種類與數目都跟之前不同了,所以嚴格說來,它不是本來的那條河了。可是,就連「我」也不再是本來的「我」了嗎?講到這,事情就變得更加有趣起來。赫拉克利特斯不懂科學,當然不會知道人體的細胞不斷地在新陳代謝,汰舊換新。若是他知道的話,一定會振振有詞地回答:「當然不是原來的你啊!細胞都不知道換掉多少了。」
心智呢?不管我身體的細胞替換了幾次,就算我移植了別人的心臟、腎臟與肝臟,但只要我的心智保持不變,我就還是原來的我,不是嗎?嗯,很難說,心智也是一直在變的。納蘭性德的〈木蘭花令〉中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一個變了心的人,還依舊是之前「初見」的那個「故人」嗎?
十九世紀早期以前的科學家們普遍認為,腦神經細胞在出生之後,就不怎麼會增加,彼此間的連結到成年後也已然定型。我們的腦袋像是一部裝配好的電腦,硬體已經固定,以後它會變成什麼樣,只取決於我們給它裝了什麼程式,放了什麼檔案而定。當然,這部電腦我們沒辦法換,若把大腦當成「自我」的本質,它是一輩子都不會變的。
然而,從十九世紀後半到二十世紀間,有愈來愈多的腦科學家開始懷疑,事情也許並不是那樣的。比方被稱為「神經心理學之父」的加拿大心理學家唐納德·赫布就認為,所謂的「心智功能」,不外是大腦神經元之間特定的連結與互動,而所謂的「學習」,必然是透過改變大腦的硬體結構而達成。赫布的出名軼事之一,就是把一些實驗室的小老鼠帶回家當成寵物來養,給牠們豐富的環境刺激,結果培養出一批智能遠勝過一般實驗室老鼠的「超級老鼠」。
可塑的大腦與自我
1958年,美國的一位大學教授派卓·巴赫里塔忽然腦中風,失去了講話的能力,並且肢體嚴重癱瘓。依照當時的神經醫學看法,神經細胞死亡以後不可能再生,頂多只會有極微小的修復,派卓老先生從此必須完全依賴別人照顧,在安養中心裡度過餘生。可是他的兒子保羅·巴赫里塔(Paul Bach-y-Rita)正好是一位神經科學家,他與正在讀醫學院的弟弟喬治偏不信邪,拒絕接受這種命運,就把爸爸接回家,用自己設計的一套方法來訓練他。
兩兄弟陪著老父在家,不像傳統對待病人的方式,什麼事都替他做,而是事事都要求他自理。爸爸想要吃什麼、用什麼,兄弟倆不會主動幫他拿,而是督促鼓勵爸爸儘量自己做到。這種「嚴格的愛」創造了奇蹟,三年後派卓恢復了所有自我照顧的功能,說話如常,還回到大學去教書,在七十三歲攀登一座高山時心臟病發死亡。
解剖發現,派卓腦部的中風壞死區域一點都沒有再生的跡象,光從這個大腦來看,派卓老先生應該還癱瘓著才對。這件事給了保羅極大的啟發,他想父親大腦的毀損區域既然都沒有變,一切功能卻都完全正常,那就一定表示,大腦的正常區域發生了實質變化,取代了毀損區域的功能。從此,保羅終其一生潛心研究大腦的「可塑性」。
包括巴赫里塔在內的許多神經科學家,從二十世紀到現在,完成了海量的研究,讓大腦可塑性成為神經科學的顯學。如今有充分的證據顯示,大腦這個硬體不僅不「硬」,它還相當的「軟」,任由我們捏出新的形狀。經驗刺激與主動學習會強化腦細胞突觸的傳導效率,可以改變神經通路的突觸數目以及強度,甚至可以產生新的神經細胞。簡單來說,我們一直強迫大腦做它做不到的事,它就會拚了命地改變自己,來想辦法做到。
這個發現相當的勵志,因為腦受到損傷之後,只要給予適當的刺激與訓練,都有著進步的可能。並且「活到老學到老」、「不斷讓自己變更好」也都不是空話,而是有科學的根據。
回來說說那個「還是不是自己」的哲學問題:中風後的派卓跟沒中風前的派卓,很難說是同一個人,回到大學教書並攀登高山的派卓跟癱瘓不能言語的派卓,也很難說是同一個人。三國的魯肅嘆服呂蒙變得超有學問,說他「非復吳下阿蒙」,也是認為頭腦升級了,人就不再是同一個人。變了心的「故人」,當然也不再是故人,因為他已經換了一個新腦子了。
所謂的「我」一直在變化,想像中那個恆常的我,不過是一種幻覺,真正的我,就像那條不能兩度踏入的河流一樣,是因應所有外在影響不斷塑形的流體。佛教的中心思想「緣起性空」,能夠很好地呼應這個概念。大腦的可塑特性或許也告訴我們,「我是誰」的執著終屬無益,「我想成為誰」的期待與努力,才是人生之河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