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非常獨特的旅行,全台灣應該沒有第二個人跟我有同樣的經驗。這段塵封在我心中多年的往事,由於兩位當事人都已不在台灣,我才得以拿上檯面與大家分享。一切起於導演之託
八年前,我受金馬獎紀錄片導演曾文珍之託,要拿攝影機去跟拍一位女性,這位女性的身分非常特別,是一位「資深」逃逸移工,名喚阿草。
阿草的年紀大我許多,多年前來台灣工作時,因受不了雇主壓榨而逃跑,之後便輾轉流離在台灣各地打黑工。她曾經在深山採水果、在小吃店做外場、在民宿做清潔,而最新的一份工作,是擔任看護,照顧一位單身獨居、罹患乳癌末期的台籍中年婦女。
阿草的國語非常流利,多年的逃跑經驗,令她磨練出一套在台灣求生存的本事;但如果可以,我想她並不希望有這樣的本事──阿草和成千上萬來到台灣的東南亞移工一樣,肩上扛著一家十口的生計,父母親的醫藥費、孩子的學費等,都仰賴她的張羅。
來自故鄉的親情壓力,迫使她不得不持續滯留在台灣非法打工賺錢,可由於認定這是為家庭犧牲奉獻,阿草對於自己逃逸移工的身分非常坦率,不只一次對我說:「哪天被警察抓到,我就笑著跟他們走,因為我真的太想家了。」
我的態度是不鼓勵移工逃逸,可也沒想去舉報,因為我知道社會角落某些弱勢到連合法移工都請不起的族群,還是需要她們,譬如故事的另一位主角--癌末大姊。她個子嬌小、剪著短頭髮、臉上時常掛著爽朗的微笑,由於被阿草照料得不錯,除了體力不太好之外,一般人看大姊的外貌,很難發覺她的病痛。
大姊沒有其他親友,我也不清楚她們如何開啟雇傭關係,但我看得出阿草非常用心地在照顧大姊,大姊也將阿草視為晚年最後的陪伴對象。
超越雇傭的關係
就在我開始跟拍她們時,她們策畫了一趟東部三天兩夜之旅,邀請我同去。我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但聽到她們的計畫有點錯愕,因為她們只打算搭火車到台東,找間漂亮的飯店,然後在裡面待上三天……仔細想想也對,阿草不會開車,大姊的狀況也無法負擔一直轉車的勞累,但我一想到這趟旅程可能是大姊最後一次出遠門,便忍不住心一橫,到達台東後馬上掏腰包租了台汽車,對她們說:「妳們不用一直待在飯店,我開車載妳們去玩。」
那三天,我們陸續去了太麻里曙光園區海灘、初鹿牧場、鹿野高台、東華大學、太魯閣、七星潭等。儘管都是很大眾的景點,對多數台灣人沒有吸引力,但對她們兩人來說依然是很新鮮的體驗,每到一處就卯起來自拍,肚子餓了就在路邊尋找越南小吃店,讓阿草品嘗家鄉味、用越南話聊聊天。看著她們快樂得像孩童一般開懷大笑,我知道我做對了。
三天相處時間裡,偶爾有些空檔使我能跟她們其中一人單獨談話,她們不約而同透露出對彼此的疼惜,阿草擔憂大姊的健康,大姊關心阿草的家庭,兩人情感早已超越單純的雇傭關係,完全出自人性的關懷。我相信這段花東旅程,都在我們三人內心深深地留下了什麼。
旅程結束後,我由於工作繁忙,沒有再協助曾文珍導演的拍攝工作。過了幾個月,輾轉聽到大姊安詳地在醫院與世長辭,阿草在她身邊照顧到最後一刻,而大姊臨終前也將她所有身外物贈送給阿草。
五年後,阿草聽聞故鄉的兒子終於成家立業、可以獨當一面了,便去向警察自首,隨後依照法定程序驅逐出境、返回越南,結束她在台灣四千多天的逃逸生涯。此刻,阿草正在故鄉享受含飴弄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