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山姆這幾年,從來沒有聽說他去哪裡上班
店長阿愷看見山姆手上的沛納海,有點浮誇地原地小跳步發出喔喔喔的讚嘆聲。沛納海不是瑞士名錶,但也是義大利近年來非常火熱的高級機械錶。山姆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隨手就把錶脫下來遞給了阿愷;對他來說,或許一支二、三十萬的錶不算什麼,這點倒是不讓人意外。山姆高大帥氣,因為車友的關係,第一次出現在洗車場,就是開著很有味道的1988年老敞篷車出現。
跟我同年的山姆,大概就是所謂的「富二代」吧。他家在林口別墅區,我總會戲稱山姆家中有很大的湖,湖中間有八卦亭,他退休的老爸每天就是在自己家中的後山運動,山姆從房間去客廳時要坐高爾夫球車。他總是尷尬地笑,說沒有那麼誇張啦。
印象所及,認識山姆這幾年,從來沒有聽說他去哪裡上班、做什麼工作。每天都很「瞎趴」地開著車到處認識朋友,手上的錶也不知道換了幾支。後來總算聽他說要去面試,當天下午就看見他西裝革履,皮帶還是「Gucci」的,跑到店裡找我。
「什麼玩意兒?上班還要我去應酬喝酒,老子喝酒絕對不會是應酬啦,沒格調。」山姆一臉不屑地說。我皺眉,雖然應酬喝酒我也不喜歡,但剛面試完就這麼說,我明白他這次的工作應該沒有下文。後來陸續看他找了幾次工作,最後還是一樣每天閒晃,車子一台一台買,到阿愷離職之前,他手上的名錶不只換過十支。一直到有一天晚上下班後,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哽咽地問我能不能陪他聊聊。
說實話,我一個洗車場老闆,跟他這種富二代相比,能聊什麼?但我仍舊抓了鑰匙出門,約在永和豆漿。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麼落寞的山姆,整個人被一種灰暗的色彩籠罩,孤單地坐在外頭的椅子,點了一杯豆漿。
「我跟我爸吵架了。」他說。
我鬆了一口氣,吵架總比生離死別好,看來問題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沒什麼吧?吵架難免,回去道歉一下。」
山姆搖頭。他自己明白在那個年紀沒有一個正當的工作,倚仗著家世這樣鬼混很不好,但已經太多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重新來過。我看著他手腕上的昂貴愛彼錶,覺得有點兒刺眼。剛買了一台保時捷骨董車的他,問我能不能接手他的老敞篷?他一方面認為不能這樣下去,一方面又捨不得自己的愛車。我答應了,雖然不少錢,但還能應付。
「接下來我可能不會待在台灣,如果我的老保時捷有什麼問題,你再幫我多注意。」
坐在休息室的山姆,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過沒幾天,就得知山姆遠赴上海工作,沒有做出成績,大概不會回台灣。也許很多人羨慕山姆的生活,但我從他的眼中看見了一種困頓的無助。接著,我偶爾去他的停車場幫他發動老保時捷,開出去轉幾圈,幫他送去保養。這些大概就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山姆再次回到台灣已經是好多年後,原本驕傲帥氣的他,一臉誠懇地拿著一盒餅乾過來。
「買禮盒幹嘛?有毛病喔。」這麼熟了還帶伴手禮真的很怪。
「沒有啦,我現在學做糕點,拿來給你嘗嘗看,希望你指教。」
手腕上不再是幾十萬、上百萬的名錶,而是一支幾千塊的平價運動錶。餅乾香香脆脆,坐在休息室跟我聊天的山姆,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有在偶然一些話題,聽見他爽朗大笑,才知道這個山姆還是那個山姆,只是有點不一樣了,整個人是麵粉以及麵包的味道,就如同我,全身是洗車藥水跟鍍膜的味道一樣。
疫情爆發後,我找山姆訂了一大箱的糕點,打算送去慰勞辛苦的醫護人員,而山姆卻送來了兩箱,笑著對我說:「算我一份。」我好像看見那個在永和豆漿騎樓坐著、全身灰暗的山姆,在我面前跟我揮手道別。我對著他揮揮手,很想回去那一個凌晨,舉起我桌上的豆漿,告訴山姆:「乾杯吧,我的兄弟。」
很久以後我們都會很好,我們都會長大。也許充滿了糕餅味道,或者洗車藥水刺鼻味道,但這個世界不會辜負誰。只有我們自己獨自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