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乳拓奇／怕鬼的恐怖大師

乳拓奇／聯合報

將寒毛一根根種上去，才能在電影裡以假亂真 某回和老婆去搭捷運，她突然接到工作的電話，雖然講話音量不大，但內容實在讓人很難忽略：「好，請問你要死掉多久的？掉下來是什麼姿勢，旁邊的肉塊和腸子有需要嗎？」經我提醒，老婆才驚覺自己的對話有多特別，車廂內有多少人用異樣眼光打量她，但對身為電影特效化妝師的她來說，那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 剛剛的電話來自某個劇組，導演想要訂做一個跳樓自殺、墜落在地面上的屍體。老婆的詢問很專業，死掉多久會影響屍體身上的屍斑、出水程度、血跡色澤等；掉下來什麼姿勢，是否面部朝下，則會影響到屍體的破損狀態。若是頭部朝下，她們甚至要考究腦部破損的程度，詢問劇組是否想要更細緻的呈現，又製作期程和預算能否負荷。 我真心佩服她的工作，某部知名國片裡，有隻被丟在滾燙火鍋裡的斷手，就是出自她們工作室。為了讓那隻斷手栩栩如生，要先將演員真實的手翻模製作，經過幾道麻煩的工法後，才能產生一隻很假的矽膠假手－－唯有透過特效化妝師的精雕細琢，甚至將手上的寒毛一根根種上去，才能在電影裡以假亂真。 量產鬼魅與活屍的老婆，其實私下超級膽小的 有特效化妝需求的電影，導演多半有點重口味，也很容易出現各種傷亡虐殺情節。為了追求技術的精進，老婆曾經到加拿大進修一段時間，除了各種化妝與開模的技術外，她們更要熟讀解剖學，深入理解人體的構造與骨骼肌肉紋理，才能讓這些妝容更加貼近真實狀態。 異想天開的導演們常拿著劇本找她討論，確認是否合理，比如劇本裡描寫主角肚子被捅了一刀，不小心導致腸子之類的組織外露，但主角威能地塞了回去，毫不在意地繼續搏鬥……這時老婆就會運用她的專業知識，分析刀得刺到哪個部位、劃開的傷口多大，才可能達成類似的狀態；又，受了這樣的傷，會對人體造成怎樣的損害，主角的反擊是否合理…… 幾乎所有合作過的導演，後來都會指定要再找她，理由當然很清楚了，就是「專業」。 我看到有特效化妝的電影，也喜歡找老婆討論。例如某部韓國電影，配角在睡夢中被滾燙的開水淋在臉上，臉部異常腫脹，恐怖到令人印象深刻。我特別放了那個片段問她，她冷靜、仔細地看了兩三次後，開始跟我分析妝容合理性，又能有怎樣的替代方案，劇情可能產生怎樣的落差。 好笑的是，鬼片幾乎都需要特效化妝，有時甚至得量產鬼魅或活屍，可親手製造一堆恐怖鬼魅的老婆，私下卻超級膽小，不太敢看恐怖片，連自己參與的電影都得拉著我一起去試映。老婆說工作時很專注，不太會胡思亂想，只想將鬼魅臉上的細節處理好，滿足鏡頭的需求。 某次她因為電影劇情走位安排，被迫和某個化妝好的鬼魅一起躲在床底下，等待導演喊卡。等待的時間很長，長到扮演鬼魅的演員忘了自己的容顏，善意地想跟老婆互動而拍拍她，那張近距離的鬼臉讓她整個嚇壞，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陷入哭笑不得的窘境。 快上小學的兒子，最近很愛「解鎖」媽媽的手機偷看，我們正煩惱要怎麼阻止他，還是索性就讓不受控的他學個教訓，愈跟他強調媽媽的工作相簿不能看，叛逆的他必會反其道而行－－裡面的內容，肯定是晚上會作噩夢的等級啊！但如果他嚇到不敢自己睡，好像又麻煩到我倆了，真是傷腦筋啊。

【青春名人堂】張卉君／真與美

張卉君／聯合報

L在海邊跳舞。 夕陽在海平線的側面，與長灘上推擠奔騰著向岸、層疊如蛋糕上一圈圈白色奶油的群浪，呈現直角。 她向海浪走去，平坦又廣袤的沙地在一波波浪花的舔拭下，因潮濕飽含水分而呈現閃動著光澤的深灰色，而白色浪沫以不規則扇形隨潮撫岸，又像是白色蕾絲曳地的新娘裙襬，海的湧動如此勃發，長灘穩固不動，平坦的沙地如鏡，就著天光水光倒映出L的身影，與浪的一往一返之間，前進後退節制如探戈，旋轉飛舞熱烈得像佛朗明哥，高懸的手勢又閃現著芭蕾的優雅。 L的舞沒有路數，只是回應眼前這座海的引動而已，如同我向海讀詩，都是隨心所欲的自然儀式。海充滿了靈動，有時暴烈兇猛，有時溫柔嫵媚。曾經長期在東岸太平洋上工作，一度覺得見識了山高海深的壯闊，便無法再為淺山近海的平淡而心動；然而回到西部蟄居之後，卻發現我更依賴海了，彷彿是生命的出口和祕境，總在海的美與凌亂陸地之間辯證著人生。 西南海岸的沙灘上總高聳著廢棄蚵棚和各式漁業保麗龍。海岸上匍匐的濱海植物莖蔓裡纏著漁網和塑膠垃圾，在夕陽餘光下顯得龐大又荒涼，人類遺棄的痕跡屍橫遍野，以一種頹圮靜止的姿態被動地受到風、浪的翻動而位移。小小的沙蟹鬼祟又機靈地穿梭在陸與海的邊界，好像衝鋒陷陣的前線戰壕士兵，來回傳遞著海與陸地之間的摩斯密語。那廢棄物的數量和種類遠遠大過於過去東海岸的經驗，揭示著更多人類世界暴露出來的真實，吸引著我沿路觀察其中的線索。 抬起頭來L仍在浪裡舞，天空如鏡一般映照出她與海遊戲的身影，純粹而美。她轉過身來見我蹲踞在廢棄物之中研究、拍照，皺了皺眉頭說：「欸，妳好陸地喔。」我的實際讓L彷彿一秒從天堂回到人間，那一線之隔只在面向海與背向海之間。 「我是在接納人的真實啊。」我回應她。 「真」、「善」、「美」三字，「真」是首要位置，雖然「美」的魅力常凌駕於真實之上，但當我們無意識地追求著理想、正義、烏托邦的境界，強化無痕潔白的美，就愈容易因為沒有對「真實世界」的理解、溝通與包容，而幻滅落空——這不僅是對於環境的倡議，更是反映出了人對於自身內在真實情緒的逃避。我們太擅於偽裝無恙、一切安好沒有傾斜不需要幫忙，而掩飾了千瘡百孔的內裡，將自己的怯懦恐懼不安放逐到邊境之地，拒絕承認軟弱糜爛瘋狂的實相，終至疏離異化。 大海帶著消化不良的訊息在沙灘上嘔吐，我檢視著人們投放至她內在的胃內容物，彷彿刨挖著內在的自己。若無法直視真實，便無法帶著理解的善意穿越，也就不會有真正的美，這是大海與L贈予我的提示。 作者簡介： 張卉君，帶著山的基因，靈魂裡住著海洋。 期許自己能夠成為一道溫暖、清澈、堅定的洋流，如同黑潮。前半生因為偏執於文字得過一些獎，寫過幾本書，在NGO工作中打磨自己；近年沉浸於製陶的學習，喜歡透過創作與世界連結。

【話題徵文：我和我的好奇心】山姆／我怎麼來的

山姆／聯合報

一個本省一個外省，兩人同姓還差了八歲；一個孤家寡人，一個有九個兄弟姊妹，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沒有錢……這樣的南轅北轍，在民風保守的四○年代，竟然能夠共結連理，衍生出一個四代同堂、二十三人的大家庭，你能不好奇嗎？ 爸今年九十歲，出身江蘇揚中，十八歲跟隨老闆到台灣做生意，從此在這裡生根，二十七歲時住在開封街公司樓上。媽今年八十二，十六歲時從苗栗苑裡北上，到親戚家的遊覽車公司當小妹，兩年後升格為隨車小姐，公司宿舍就在爸公司的對面。兩人日久生情，相識相戀，民國48年結婚，翌年生下了我。 老爸的終身大事，是一人同意、全家通過，但是媽呢？我的外公外婆生了七女三男，當初是怎麼同意這門親事的？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這天總算問了個水落石出。 在十人中，媽排行第三，跟大姊相差七歲。大阿姨十八歲那年，外公自作主張地替長女安排了對象。大姨丈家境小康，經濟不匱乏，只是家事繁重，大阿姨不但要侍奉公婆、打理三餐，還要幫忙務農。一個年輕姑娘哪受得了？常常溜回家哭訴，這事惹惱了一個自小疼愛大阿姨的長輩，從此只要看到外公，肯定把他念到體無完膚、招架不住。念到有一天，外公也火了，於是拋下一句狠話：「以後兒女婚事我再也不管了！」 聽媽說，剩下的九個兄弟姊妹，從大舅到小阿姨的婚事，外公還真的沒再干涉過，每次都只說：「汝那尬意丟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