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野被切割,無處可控訴
之前自住家頂樓外望便見遠山,悠然恬靜,連綿起伏,只愁霧露偶爾遮擋,視野多半宜人。陽台成為開闊的眺望基地,時有飛鳥經過、星月駐守。不知何時前方有幢高樓自平地築起,覺察時鋼筋水泥撐起的牆垣已抵半空,增至讓人絕望的高度。那樓位居東方,總將日出連著周旁雲彩一併遮住,每次遠望心情不自覺懊喪,總覺得最美的景觀就在樓背後。
不該有的樓房層層堆高,如上天派來責罰我的巨怪。視野被切割,兩眼望出只能被迫折回。後續那樓牆貼上彩色瓷磚,一幅幅未曾預期的畫面霸悍攻入,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沒能改變現狀只好將失去視為修行,告訴自己--生活處處需要妥協,不差多這一樁。
過一陣子至頂樓晾衣服,竟見日頭自那樓側邊探出,啊,樓房不動,陽光卻移轉了。
日子繼續,斑鳩於各家採光罩上登登踩踏,幾經日曬雨淋,罩面腳印逐漸裂開,陽台地磚也脫落了。人將老樓會舊,隔壁鄰居率先將遮陽棚換新順便外擴,引發整個社區的施工潮。鐵架一根根築起,綠色透光罩汰換成金屬遮棚。之前令人懊惱的高樓而今被框於鐵架外,看起來似乎不那樣礙眼。早知更大的失去還在後頭,之前便無需那樣在意。
天空一塊塊被切割,遮棚相互遮擋,各家被單、衣裙算不準日照時機。視野被限縮,風景變了,天光、夜色所剩無幾,佇立住家樓頂,面對漸被支解模糊的眼界,能將控訴予誰?
聽覺遭霸凌,忍住不發聲
天涼後開窗,驚覺對面不知哪戶人家的加壓馬達顯然故障了,三五分鐘便吱吱嘎嘎叫響,如惡魔吼叫,亦像受難者將被殺害前的尖厲嘶喊,幾度循聲探查源頭,天灰濛,一座座銀亮水塔隱藏祕密,感覺肇事現場似在右前方。
一天二天,一星期兩星期,那聲響更愈惡化,入睡前嘎嘎呼呼、鏗鏗控控,感覺火車將要出軌、潮鏽鏈條就要斷裂,驚駭聲效引我進入毀滅夢境,夜半醒來,那聲音仍在耳畔,現實與夢混拌一起,讓人無處可逃。
聽覺被霸凌,居民理當群起攻之,卻遲遲未有人發聲。我痛苦不已也只能隱忍,惱怒迅速積累煩躁!喀──喀──喀拉──喀喀───破裂聲響持續,鏈條拖拉得更沉重,鐘樓怪人、暗黑之神、蝙蝠群集……諸多醜惡想像環繞。東北季風增強,我趁機緊掩窗門,隔著厚重玻璃仍聞那可怕聲響,夜氛凌亂,腦中持續上演格列佛遭小人綑綁、悲慘世界的船艙底層添加殘酷燃料……不尋常的生存軌跡於暗處進行著……
自生悶氣,氣惱人為災難不斷,眼耳感官無一倖免。仔細回想,難不成是我對聲音特別敏感?似乎也不盡然。之前有住戶嗜好飆歌,假日便集親友前來歡唱,基於敦親睦鄰、人和為貴之想,便欣然忍受。近鄰雖不見得優於遠親,關係不好絕對影響生活品質。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不禁想起前些日子陽台洗衣機立基不穩,脫水時整台機器左右晃動,發出轟隆巨響,待我發現時旁人不知已忍受多久!另有一回,樓下揚水馬達空轉發出空難巨響,黎明時分鄰居驚醒而未抗議,留讓我們從容解決問題,真是謝天謝地。
心平與氣和,瞬間見美景
喀拉喀拉聲響持續,鏽蝕機器拖拉著滄桑罪孽,一天那刺耳聲響突然消失,四圍頓時沉寂──啊,有人反應奏效了嗎?抑或主人自己察覺?耳根清淨,風歇月清,我將笑意含在嘴邊,心底便不由地思想──古人強調里仁為美,所謂的「仁心」,是否意謂包容、多給他人一些時間與空間?左鄰右舍一牆之隔,這頭馬桶水一沖,牆兩邊同時震動,水管接近,聲氣相連,後鄰廚房抽油煙機對向我家,我家煙囪排往何處?鋼琴、長笛練習曲粗糙傳響、各家青少年叛逆成長、對面夫妻感情時好時壞、後排老爹又酗酒了……
森林樹木爭奪陽光,都市叢林裡的生態但求長久共存、相安無事。清早登上陽台,先將來路不明的貓糞輕輕掃起,再將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晾掛起來,環顧四周,泥牆鐵架當中仍有天空,鄰家攀爬的九重葛花開正紅,心平氣和,便是最美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