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類型片」,就是一種創作方與觀眾間建立起的「不需明說的默契」,就像七言絕句、唐詩宋詞,只要一提到這些類型,大家腦中馬上產生格律,甚至出現節奏和聲音。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了不起的「刻板印象」:「類型」的存在,讓創作者不需要再交代「前言」,省下超過百分之二十的篇幅,能更凝聚在主要事件上。如果是偵探片,沒多久就會有人出狀況,大家開始絞盡腦汁解謎,看到最後一定會出人意表,出現一個「無法預測」的犯罪者。如果是純愛青春片,主角勢必會在第一幕進行各種相遇、錯過或巧合,觀眾也期待能看見各種粉紅戀愛泡泡,被閃到瞎眼也甘願。
不過,類型其實也是一種限制,如果鬼片演到正要嚇人時,突然跳出一個偵探分析那個鬼,我們便很難說這是一部「純鬼片」,因為會去看鬼片就是期待被嚇,誰想要被嚇的時候在那邊動腦啊?又或者我們去看武俠片,如果兩名大俠打鬥中,天上突然降下一道光,一台幽浮把大俠吸走,所有觀眾應該都會感到很「阿雜」。
然而,兩個小時的電影發展這麼久,創作者早已在這時間區間將類型玩到極限,早就開始嘗試各種混合敘事條件的作品,比方鬼片加上一些青春片有沒有可行性?戰爭片混合偵探可以嗎?青春純愛混偵探再混鬼片可以嗎?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創作的思考方式:先建立共識的符號,顛覆一下再扭轉一點,說不定會迸出新滋味。不管是鄉土混合柯南解謎,科幻混入八點檔爭家產,我光是想像這些故事條件,就覺得好玩得不得了。
隨著寫作經歷增加,發現這種「混合類型」,古人早已參透樂趣之所在,體現在食物上,我想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佛跳牆」了。
小時候不懂事,不曉得佛跳牆海納百川的哲學,只覺得這是一種「什麼都有」的怪怪食物,紅棗、香菇、筍子、魚皮、鵪鶉蛋、排骨酥、大白菜、芋頭、鮑魚、蹄筋……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底游的,統統煮成一大鍋。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小時候不喜歡這道菜,不懂得混合的滋味,只想吃炸雞和薯條,只要有鹹辣就好。長大後喜歡佛跳牆,軟的硬的,蔬果醬料雞鴨魚豬全入了這一小甕,一層一層食材疊加進去,味道層次宛如靈光乍現--就好比寫作後才知道,好的喜劇常常建構在悲劇上,武俠片不單單只有打鬥復仇這一層意涵,還能生出文藝的情懷。
經歷更豐富後,我能理解一道混合材料的菜,就如當年的香港賀歲片,把明星「攪做夥」來演出,卻沒有讓我生出奇怪或厭惡之感;吃得開心又吃得飽,這樣的結果難得且稀有,本身就是一種創造。就像DNA突變的生物幾乎都不能存活,但如果能存活,便會成為新物種。佛跳牆就是這樣的一道菜,比電影《阿甘正傳》的媽媽說「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更像人生,因為一盒巧克力還知道拿到的是巧克力,只是口味差別,但一甕佛跳牆可是一勺下去,不知道會撈上些什麼呢。
雖然不知道當初發明佛跳牆的人有沒有賦予如此涵義,但對我來說就是如此。
話說回來,憶起往事,最初對佛跳牆沒有太好印象,可能也來自於兒時過年。新年初一佛跳牆,初二佛跳牆,初三佛跳牆,過了幾天之後,發現佛跳牆竟怎麼吃都沒變少,莫非是聚寶盆?原來是媽媽把這幾天沒吃完的菜,又加甕內煮滾一遍,料愈煮愈多,味道也愈來愈複雜……
「佛跳牆本來就這樣。」媽媽一邊煮,一邊轉頭對我說。「每年都這樣吃,你還不是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