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順著指向看過去，喔不，臉書上的我正在脫防寒衣，露出裡頭的比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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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去宿霧潛水，專程帶了自己的全套裝備；那是我剛買輕重裝的時候，尤其喜愛其中的紫色防寒衣，設計高雅，與眾不同。不過，我也很快就穿不下那件防寒衣－－應該說，從穿上的第一天起，就像穿著旗袍在潛水。儘管外表很美很美，旗袍下的我卻是個浩克。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只要稍微鼓脹一點點背與肩，整個人便要炸開，脫繭而出。

回到台灣後，重買了一件普通但非常好穿脫的防寒衣，一邊把那件紫色的封印起來，一邊把當時朋友偶然拍下我脫去它的照片，設為臉書大頭貼，希望自己永遠在消夜時分記得有這麼一件防寒衣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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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東管處的活動，我經由陳楊文老師認識了布朗尼飛魚老師。那幾天的潮間帶探索相當愉快，課程結束後，我們在台東機場準備回台北，楊文老師的機票買得早，先出發了，我與布朗尼飛魚老師開始一段尬聊。

因為海洋的關係，話題並不匱乏，但再怎麼一見如故，畢竟才認識兩天，要以小時為單位不間斷地綿延下去，實是一種挑戰。就在我們內心都同感終於到了登機時間，可以告一段落時，飛機居然宣布延遲起飛……兩人聽完廣播，很有默契地分別去飲水機裝水，權充中場休息，接著回來繼續尬聊，聊到互換臉書帳號的程度。

「L、e、l、i……」我徐徐報出自己的帳號，老師依序輸入Leliana Tan幾個字，在按下搜尋的剎那，那張「衣衫不整」的照片，就同時跳現我倆眼前。

自設成大頭貼的那天起，我不曾覺得照片有什麼問題，腰線很好，是努力運動的成果；情境很陽光，潛完水，平安且喜悅地歸返陸地。然而，那一刻我好想痛揍過去的自己。

布朗尼飛魚老師停下來，仔細地凝視那張照片：「妳這是……哪裡拍的？」

「喔，宿霧的Moalboal。」我放慢語速，假裝從容。

「這個是……」老師用食指放大畫面。

儘管很抗拒，我還是順著指向望去。

「這個是珊瑚嗎？」

「什麼？」鼓起勇氣定睛看過去──嗯，指的是我身後的岩壁。

「Moalboal跟澎湖一樣，也有咕咾石建築？」

好喔，這裡根本沒有人管我穿比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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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和布朗尼飛魚老師熟了以後，他卻坦白是「想看比基尼」起家的。

那日問老師為什麼會成為魚類學者，他露出賊賊笑容，說一切都是誤會，他讀書時受到美國影集《海灘遊俠》影響，以為海洋等於陽光、沙灘、比基尼，便一頭栽了進去，可當時台灣民風純樸，哪裡有什麼比基尼辣妹可看？一無所獲，「只好」全心投入學術工作。

我聽完噗哧笑出來，認為這肯定是玩笑，但也從小處感受到布朗尼飛魚老師屬於「橋梁型」學者，很知道怎麼跟圈外人溝通，吸引對方，再將知識擴散出去。

台灣尚不流行海洋教育的十多年前，他便與綠島俞教練展開合作，以石朗潛水區常見的魚種為主題，設計防水圖鑑，期待舟車勞頓前來的客人不只是看了一些魚，還帶一點正確知識離開。要遇見這樣的老師不容易，我抓緊機會，邀請他進一步合作「珊海經」專欄，為繽紛版寫些文章。

稿件通信時，我常有一種「函授課程」的錯覺，看見老師隱藏在幽默的另一面，也看見海洋生物的另一面：他讓我知道，河魨為人們好奇的一戳，會在鼓脹的五到十秒內消耗大量氧氣與能量，即便這個狀態僅持續數分鐘，身體卻已背負氧債，待外貌恢復如昔，還需要超過五個小時的休息來償還。我回想過去參與的地方潮間帶探索，導覽們多喜歡請河魨展現生物奧妙，也確實人們總感到萬分驚奇，但這驚奇的五秒若得用他者的五小時去換，交換處境，我是不想被這麼戳一下的。

2020年夏季，疫情把大家困在小島上，不能出國的人們湧進山裡海裡，早先同溫層外較不流通的訊息，比如應避免使用化學成分的防曬油，在海人們相互提醒下再次受到廣泛注意，許多人因此學到，即便僅在陸地使用這類防曬油，且經汙水處理，排放後它依然會影響珊瑚礁生態。那個時候，我想起老師曾寫過，常見的抗憂鬱藥物氟西汀（百憂解），經人體吸收、排放，再經汙水處理，也仍舊會影響魚類，使牠們面對外魚入侵時減少驅趕與避敵的次數。

不得不說，作為具有環境意識的公民，我曉得妥善分類的垃圾與回收物很有可能飄到海裡（我們並不真的知道廢棄物最終去處，如何被焚燒、掩埋或再利用），減量才是解決之道，但在防曬油與百憂解這題上，它們帶給我一種「無法消化」的震撼：原來現階段的我們這般無力抹除生活足跡，尤其是憂鬱時人多認為自己如此孤獨，想不到那份抵禦竟會造成他者的生存困境。這樣說起來，我不僅不孤獨，在被無助感籠罩時，還對遙遠的、不認識的生命，具備十足影響力──這真是讓人想笑又想哭。笑完哭完，我開始好奇有多少東西，是我取用時以為能快速被消化的，但其實沒有呢？

還有一些知識，是我會帶進海裡的。老師提到聲音是吸引魚類趨前的因素之一，珊瑚白化後，其礁體的聲音複雜度與過去有明顯差異，也影響了對珊瑚依賴甚深的多種雀鯛。讀完那篇的下一支氣瓶，我第一次真正打開耳朵，傾聽海底的聲音。很奇妙，在那之前，我好像從來不知道海有自己的聲音，只接收二級頭的呼吸聲、教練呼喚的響鈴聲、同伴遇見驚喜物種的歡呼聲……接收一切與「我」有關的聲音，不曾放下緊緊關注的自己，去聽聽海的聲音。

關心環境議題、至今潛了那麼多支氣瓶，到頭來仍有那麼多不足，我有點挫敗。不過，比起挫敗，更強烈感受到的是老師的身教──不以正義之名責備他人，以友善引領大家思考每個作為。這提醒了我，一個人所擁有的環境知識，不該是武器，而應是助他人通往自然的磚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遠是對的，從來沒有傷害過誰；然而，經過這一輪輪函授課程，我也相當清楚，期待「自己永遠是對的」，不過是執著。願意一次次學習、一次次修正，比「我是對的」重要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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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想看比基尼」起家，自稱看不到而「只好」全心投入學術研究的布朗尼飛魚老師，在海灘有比妹、海下有自潛比妹的時代，還那麼衷情於研究嗎？

前陣子，我發了一組跟朋友去野溪溫泉露營的照片，一些魚、一些蛙和一張比基尼──因為我又很努力運動了，臉書上的善良人士們也紛紛給我鼓勵和肯定。就在這時候，我收到老師的訊息，他說，他說……

「是不是Acrossocheilus paradoxus（台灣石𩼧）？」並附上魚類資料庫網址。

我點進去一看，是那組照片中出現的淡水魚。

好喔，這就是魚類專家，眼裡從來只有淡水魚、海水魚，沒有人魚。

●摘自有鹿文化出版《再潛一支氣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