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儼然是個專業主播
女兒是個愛說話的孩子,我載她騎機車,她總說個不停,問這個問那個,有時候錯過幾個問題,她便急問:「對嗎?對嗎?」最近讀到一冊繪本《整天忙著說話的小孩》,就該送給她讀。故事裡的男孩開口就停不下來,其他人的耳朵再難堪受。故事的啟示在於要適時安靜,否則自招禍殃。
在外面上廁所,妻子總得陪著一起,怕女兒把屁股坐髒了,端著她,兩人面對面,這就有如端著一架水槍,女兒常常對不準靶心,妻子刻意氣音:「妳弄到我鞋子了!」窄小的廁所裡裡外外都是耳朵,但女兒大嗓門緊張回應:「怎麼辦?沒關係嗎?我尿到妳鞋子沒關係嗎?」發生太多次之後,女兒學會理直氣壯,「厚,都是妳沒有幫我對準!」密室中的慘案細節被隔牆眾耳即刻目擊。相反狀況,若是妻子上廁所,女兒也會被帶進去,看見什麼照實說出來,儼然是個現場轉播的專業主播。延時轉播也常有,在我渾然未知下,對保母、幼兒園老師與岳母說我睡覺時的姿態,抱什麼棉被、有無穿衣、內褲形式、ㄋㄟㄋㄟ是圓形,屁股是愛心型。
女兒更擅長把對話中的祕密講出去,我和妻子私下聊到岳母因為開刀不能染髮,白髮變多了,看起來蒼老不少。女兒暗記,改天拜訪阿嬤劈頭就說:「阿嬤,爸爸說妳變老了!」明明初衷是憂心,卻因此讓岳母難過了好幾天。或是向嚴肅的岳父說出大家不敢顯露的心聲:「阿公你在生氣嗎?爸爸、媽媽、舅舅、阿嬤都說你愛生氣!」讓現場所有人在被瞬間凍結之後,想即刻脫逃。或是把和妻子的爭吵一五一十完整還原……只要你願意問,她的記憶硬碟、杜比影院隨時為你開啟。
有次沒睡午覺,下午回家路上,她睡倒在我胸前,但臉面對前方,我只能看著她的頭晃蕩頓點,像捧著一碗滿盛的湯,儘管雙手緊握龍頭,仍要巧用手勁與肘推,把她身體擺正,或是推醒她短暫幾秒,讓她能握緊照後鏡把手,避免在煞車時被速度帶往前方,面撲儀表板。
周圍的人一定看到了,危險父親,瞌睡女孩,我也實在忍不住笑,在口罩底下壓住溢滿胸腔的笑震。
不尷尬,我們便是一國的
在一個綠燈後的右轉,兩個交通警察在路邊等候,取締違規車輛,我和其他機車集體嚇到煞停,因為不太確定正在頭頂上方的紅綠燈是什麼燈號。直到後面的機車騎士用閩南語不悅地說:「啊不是青燈嗎?」警察擺擺手催促我們過去,我們才安心通過。女兒這時終於醒了,重啟她一連串大音量問句:「爸爸,警察在叫你嗎?」「爸爸,那個人說什麼?說你闖紅燈嗎?」「爸爸,你為什麼會被警察嚇到?你做壞事嗎?你怕警察喔?」
一個好不容易答完,又被另一個問題追著跑,知道她得不到答案會多問幾次,也就不急著回答,偶爾失神,回神騎車,她還是「對嗎對嗎?」叨叨絮絮地催促我的答案。
不常載她,久久一次,便覺得她長大不少,機靈敏銳多了,煩人逼人也多了,以前小小腦袋裡朦朧的困惑,現在抓著語詞脫口而出,一個個套住我們。像玩三消遊戲,不同類別的問題逐漸堆滿畫面,要找到相對應的答案才能逐步消除。父女間的耐心倒數遊戲,誰先耗盡,誰就輸了,往往結局是她嘟嘴氣噗噗,或是我板著臉戛然而止。
我在國中教書,本職更像是制止說話師,皺眉、怒目、撐大鼻孔,發出低沉喉音,在課堂必須能夠隨時擺出一百種憤怒的姿態,專業知識其次,但女兒需要被我擺出教師姿態制止嗎?
《整天忙著說話的小孩》裡的男孩,從頭到尾只是一個人自言自語,男孩不在意,他說過的話自己記不得,也沒人記得。但女兒說出的話就是掏出的心,因為信任,願意說話,希望每一次發言都得到降落傘的擁抱,純真不被粉碎,也不致荒野孤行。
「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不尷尬,我們便是一國的。想起那時候騎機車的感覺,我不敢看別的地方,那條路上就彷彿真的剩我們兩個,她搖擺,我憋笑,她在我的手臂圈圈裡,別人看起來可能不很安全,但我們在碰撞中彼此倚靠。當全世界為我們尷尬,我們便是一切靜止中唯一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