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迷戀的偶像就站在眼前

我永遠不會忘記民國82年那個溽暑的午後，終於見到青春年少時的超級偶像，並合拍了兩張珍貴的照片。她親切隨和的形象，至今仍保存在我的記憶資料庫裡：高□清瘦、皮膚細緻的她，站在有聲資料室的黑膠唱片架前，抽出一張張的唱片仔細端詳，臉上漾出驚喜的表情，「你們電台收藏我的唱片，比我自己的還要多耶，太感動了！」的確，從她早期的黑膠專輯，到晚期CD專輯，電台有聲資料室完整保存著她的每一張唱片。

那天聽聞她應邀到電台接受同事訪問，我立刻放下手邊工作追星。當曾經迷戀的偶像站在眼前，我緊張又白目地說：「妳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耶！好喜歡妳的歌。」「難道現在不是妳的偶像了？」我一時語塞、尷尬臉紅，換來她一陣爽朗的笑聲。

她是民國六○、七○年代紅極一時的帽子歌后鳳飛飛，也是我唯一迷過的偶像。

國中時，日子是由讀不完的書與考不完的試堆疊而成的，苦悶的心靈一如身上制服的黑與白，但要求剪至齊耳的西瓜皮頭髮卻圈不住想飛的思緒。在當時明星仍以濃妝豔抹、嬌豔嫵媚打扮為主流的年代，一個總是戴著帽子、穿著褲裝、自然質樸的歌手影像，如磁鐵般緊緊吸住了我，壓抑的心靈彷彿尋到遁逃的出口，一段追星的歲月於焉展開。

在升學聯考制度的框架下，被貼上安靜寡言、循規蹈矩好學生標籤的我，竟莫名將崇拜偶像視為一種罪惡。我不敢大方與同學討論喜歡的歌手，也沒有足夠的零用錢購買偶像的唱片，只能在經過文具店時，快閃進去看看鳳飛飛的小圖卡、翻翻書報攤上的電視周刊、默默為偶像在年度票選最受歡迎歌手的排行榜加油；我也常幻想如果寫封信到電視公司，能否獲得她的親筆回信？但終究沒有勇氣付諸行動。

她始終是我心中的超級巨星

桌上小小的電晶體收音機是埋首書堆時唯一的陪伴。不過我的手總不聽使喚地扭轉頻道，只為搜尋鳳飛飛的歌聲，即使只聽到幾句都心滿意足；當媽媽觀看鳳飛飛主持的第一個綜藝節目《我愛周末》時，從書房探出頭來偷瞄幾眼，或假裝上廁所、喝水，都成了親近偶像的小撇步；三廳電影院當道的年代，鳳飛飛演唱了多部瓊瑤電影主題曲，為了追歌，我也追進了電影院觀賞二秦二林主演的愛情故事，而我的專注力恐怕更多投放在鳳飛飛的歌聲上。

鳳飛飛嗓音特別，轉音獨樹一格，雖然歌曲中常出現ㄓㄔㄗㄘ不分的唱詞，聽來有些彆扭，但既是偶像，又豈能挑剔？只覺瑕不掩瑜，完全無損我對她的崇拜。甚至模仿她唱歌時，那些錯誤的發音也一併模仿了。

〈巧合〉、〈奔向彩虹〉、〈流水年華〉、〈心肝寶貝〉……串串音符連結著成長的腳步，迷戀偶像的激情卻悄悄淡去，但鳳飛飛始終是我心目中的超級巨星。

2012年她以體貼、不驚擾歌迷的方式，在人生舞台上瀟灑謝幕，只是她的低調讓人分外疼惜與不捨。記得從媒體得知訊息的當下，胸口好像瞬間被挖空了一大塊，再翻出與鳳飛飛的合照，不禁紅了眼眶。

「我是一片雲，自在又瀟灑，身隨魂夢飛，它來去無牽掛……」鳳飛飛宛如一片雲，曾飄進我的青春歲月，隨著時光流轉，又悠悠飄出了我的生命，但她的歌聲，我會永遠記得。

初次參加文藝活動，我坐在榻榻米一角安靜地聽，忘了討論起什麼，突然說到「抽屜時間」這四個字。

「嗯，的確是需要抽屜時間。」李潼老師說。二十四歲才摸索寫作的我，不太能理解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但大概知道一篇作品寫完後，還需要時間沉澱，特別是「故事」和我之前學習的設計、廣告或繪畫不太一樣，視覺性的藝術很容易在第一眼判斷「有沒有效」、「好不好」，不太會有審美麻痺的問題，大抵上只有風格和技術上能不能達到的差別。

但故事不一樣，「好看」和「能不能打動人心」、「沉浸」是另一回事。一篇萬字的小說，對當時的我來說要寫一個月，一個月反覆在故事中打磨，原本要笑的情節已經笑不出來，要哭的地方也哭不出來了，十分需要「抽屜時間」讓情感冷卻下來，才能客觀地判斷寫得好不好。

多年後，我參與了許多影視製作，認識不少幕後工作人，聽聞剪輯師高鳴晟表示，要用「第一次看」的角度去「欣賞」自己的作品。簡單來說，剪輯可是比編劇、小說創作，更密集地重複看各種「劇情組合片段」，非常容易情感麻痺。所以高鳴晟的工作方法，是避免以規律、機械的角度去看作品，那會讓自己失去「和一般人一樣」的判斷標準。

通過各種保持距離的剪輯技術後，剪輯出第一個版本，觀賞時要和去戲院看電影一樣，先準備好可樂和零食，然後帶兩個第一次看的朋友，把燈光調暗，用純然的觀眾角度看這段影片，大笑的時候就拍手，悲傷的時候就哽咽，如果朋友反應停滯下來，那劇情肯定有問題，趕緊偷偷筆記下來，之後修正。

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很好的概念，就是「給自己情感緩衝的空間或儀式」，讓自己還能「有第一次看見這篇故事」的情感反應，才不會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回到「抽屜時間」，如今我會用最快方法把故事寫完，接著每隔一段時間才拿出來看一回，原本感覺精妙的情節，過了一周馬上知道缺陷，原本覺得疑慮要改正的部分，又突然覺得好像可以了。

這樣說來，一切都是大腦的記憶模式在作祟－－稿件放一個禮拜後，等於睡了七次覺，睡覺就是人類整理記憶最重要的程序，不斷睡眠後重整記憶，會距離寫下的故事愈來愈遠，便能儘量用最初始的情感角度去判斷了。

目前我累積的故事資料庫中，還有著十幾年前寫下的草稿，有時打開來看還會驚訝一下。「這真是不錯啊，那時候的我怎麼沒寫下去呢？」我也用相同方法去面對落選或沒刊登的稿件，我會將稿件放三、四年，再打開檔案來看看，如果只看故事的前一百字，甚至只看篇名就把大部分的故事回想起來，我想還是篇值得改寫的故事。如果都記不起來，我就會放棄那篇故事了，畢竟如果連自己都能完全忘記，這故事很可能「沒有值得被記憶」的地方。

「抽屜時間」這詞彙在我腦中記憶深刻，也來自於那年年底，新聞突然傳來李潼老師癌症過世的消息。原來他已癌症末期，卻還是熱情地與寫作者見面、聊著故事寫作，這樣的精神使初學寫作的我敬佩不已，儘管過了快十八年，經歷漫長的「抽屜時間」，這段回憶依然清晰，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