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人魯／中字號運補艦與我

文／人魯／聯合報

中字號運補艦與我。圖／和平製品 日前在繽紛版讀到洪惠風先生所寫的〈我在馬祖遇到的人與事〉，提及來往馬祖乘坐運補艦的經驗，一路暈船，「在密閉船艙中聞著十八小時揮之不去的嘔吐味」。 這段文字剎時使我想起與中字號運補艦的幾次結緣，雖然與馬祖居民相較次數不多，回憶起來也是五味雜陳。那幾次結緣都是在二十歲左右，來去幾回後卻也視其為影響命運走向的推手。 ● 第一次是剛考完大學聯考的暑假，閒閒在家無事可做，報名參加了救國團的「海上戰鬥營」。從基隆上船，高雄下船，用五天的時間環繞東海岸一圈，是人生第一次離家過著集體生活，結交了許多年紀相仿的朋友。 不過，搭乘那艘運補艦的經驗實在不堪「回味」：運補艦船底平直，以致艦身極易左搖右擺，讓人不暈也難；艙裡的柴油味更教人聞之反胃，只好三不五時跑到甲板上吹吹海風透氣。 那趟旅行讓我開了眼界，從此知道海軍這份工作並不簡單，要能在海上抗暈、抗海浪、抗柴油味，上了岸還要抗「暈陸」，非我所能適應。 最後一次搭乘運補艦則是在馬祖西莒服役隨軍移防回台，官兵分批整裝上船，歷經近二十小時方才抵達基隆港，一路顛簸不在話下。好在有了前次經驗，上了船就趕快找地方安睡。睡夢中，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正在前往馬祖的上一趟行程，一路都如夢似幻。 第二次的搭艦經驗最是刻骨銘心。那時候（1975年春），我剛結束了三個月的新兵訓練，抽到上上籤分發馬祖北竿，報到前先在基隆等候運補艦。一等就是一周，每天無所事事地待在營區吃飯、聊天，每隔兩小時點名一次。直到某天傍晚，運補艦未經揭露任何訊息地突然就來了，部隊立刻集合登艦，遠從台北搭火車轉公車辛苦來探視的女友撲了個空，一路哭著回去。 一般來說，運補艦的作用多在部隊移防或接載新兵，兼也運送包括豬隻在內的物資。那些可憐的「傢伙」跟人一樣暈船，登陸後走在沙灘上就像喝醉了酒，東搖西晃。然而，我並沒有親眼見到豬隻如何登陸，因為當時的我，成了多年來極少數搶灘時受傷的倒楣鬼，正從甲板被送往艙裡搶救。 ● 那一天，幾百位大頭兵與預官等著下艙登岸。大夥兒列隊聚在甲板上聽老士官大聲嚷嚷：「退後一點、退後一點，小心鋼纜啊。」說時遲，那時快，鋼纜絞鍊無由地斷裂飛了出去，越過老士官，從我腿邊擦過…… 為什麼偏偏是我？至今仍沒能想通，大概每個遇到意外的人都有同樣的疑問。總之，就在第二次乘坐運補艦等待艙門打開的一刻，比大腿還粗的鋼纜絞鍊硬生生斷了。 我頓時倒了下去，左腿腳踝沒有知覺，血也淌了出來。旁邊有人叫說趕緊送到下艙的醫官室去，於是我被用抬豬的方式、一人一手一腳地送下艙。到了醫官室門口，大門深鎖－－醫官也因準備登岸而不見蹤影。於是，我又被抬往艙門外的沙灘上暫時放著，等候救護車。就在那一刻，我遠遠地瞥見剛從艙門出來的豬隻在沙灘四處遊走，心生無比羨慕。 隨後我在南竿軍醫院住了一周，等候下個班次的運補艦後送台北三軍總醫院緊急開刀。不幸中的大幸，鋼纜沒有直接擊中腿骨，但骨頭碎片仍須清理。經過妥善治療後逐漸痊癒，最終在左腳踝留下了一道開過刀、縫過線的疤痕，時時刻刻提醒我人生無常，要珍惜現在、要知福惜福。 兩個月後，蔣公病逝，前線三軍戒備，我被召回馬祖繼續尚未完成的役期。這次沒能搭上補給艦，改坐台馬輪快船，只花了十個小時就到了。父親擔心我傷勢未癒，從台北叫計程車直達基隆碼頭船邊，陪了一會兒後，再與大哥、我女友三人沿著西碼頭一路走去搭客運，返回台北。看著他們的身影逐漸消失，我站在船邊不禁心生徬徨，不知此去若何。 再三個月，我在北竿冒雨出操時收到運補艦攜來的家書。信中父親告知在報上看到了一則結婚啟事，新娘是我女友，但新郎不是我。 人生就此轉了彎，再也沒法子跟以前一樣了。而運補艦與我年輕歲月所結的幾次緣，終也成了生命裡難以忘懷的一頁。

【青春名人堂】高耀威／大哭的人

高耀威／聯合報

移居到東部後，交際圈慢慢有些變化，一部分與亦近亦遠的鄰居們往來，一部分則與陌生人交流。 那些陌生人來自世界各處，國門尚未關閉前，甚至有從蘇格蘭、日本、香港來的人；關閉後雖都是本國人，但無論從哪出發，扣除花蓮與台東的，其他地區對於長濱這個地方都稱得上遠方。我家與書店一樣，皆是來來去去的場所，經常有人聚餐，餐桌邊的人也來自四方，多是趁職場轉換時，來探索另一種生活風景。有人待一周，有人短住一個月，也有人往返了幾次，索性在這邊找個工作，算是暫時定居下來了。常聽說東部這邊工作與住所都很難找，在我看來，並不盡然如此。 陌生人來到異地，有一個餐桌可以靠攏，會有孤船入港的安心感，這個餐桌上的交易，不是金錢，有時候是食材、酒水、廚藝，大部分是一段段人生故事。無論是誰，時機恰當，似乎都能侃侃而談，離家出走的年輕人分享與父母之間的難分難解、剛離職的人提出對工作結構的疑惑，甚至有年長者盡興地談網路交友經驗，分析不同平台的族群屬性。當然也有人什麼都不說，在餐桌上保持來路不明的狀態，只是靜靜地聽，淺淺地笑，這種萍水相逢的聚合，人與人之間沒有期待，長年經歷所累積的個人形象，在這邊都沒什麼意義。無論你是嚴肅的父親、勤勞的母親、模範生等級的學霸，在吃飯洗碗面前，人人平等，可以坦率地表現出當下的自己。 有一天，幾個朋友在我家吃飯，打算之後去漁港看星星，忽然接到一通電話，是一位短居附近平房的大姊，搭夜車從花蓮回來，下錯站、迷了路，在黑漆漆的夜裡心生恐懼；儘管找到鄰家送她回來，但不安與徬徨的情緒無法抑制。看星星小組立刻決定不去漁港了，「我們去當大姊的星星吧！」 抵達平房時，大姊正在哭泣，傾訴公車司機沒有給她足夠溫柔的指引。來自四方的我們，包圍著她，給她安慰。我在香蕉上寫打氣的話遞給她，有人拍拍她的背，她盡情地落淚。面對這一幕，我感受到的溫馨，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扶持，還想到這位大姊在家族的位置已屬長輩，肩膀上有種種社會期待，但此時此刻她就是個小女孩，在沒有成見、包袱與輩分、不同年齡區間的群體中，自然展露脆弱，大方哭泣，真好。 等大姊情緒得到安撫，我們走出平房，在院子欣賞滿天星星，我突然決定在灶口起個火，接著準備動身他方。其中一位來自台北的人問我：何時再見？我笑說搞不好一輩子不會再見，這樣不是也滿好的嗎？

夏薇／換位思考永不遲

文／夏薇／聯合報

黯然離開辦公室，主管刻薄的話語猶在耳邊，我儘量忍住，不讓眼淚流下來。 轉調新單位後雖然職位沒變，但整個團隊我最菜，每遇決策性問題，主管總是僅召集幾位資深專員，關起門討論。即便我幾次含蓄反應，希望給予見習機會，機要小組名單內依然獨漏我。在此氛圍下，對於我這個空降來的小主管，部屬們表面上客氣，工作明顯留一手，讓有心儘快進入狀況的我，時常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維持了有如面紙一般的和諧半年後，我跟主管溝通，期盼在基本行政工作之外，能給予機會參與更有含金量的任務。而這請求顯然打破了第一道防線，促使她築起更高聳的圍牆，除了用來阻止我的亂入，也便於她從高處放箭，行使管理權威。因此，年過半百，職場生涯已屆可退休年資，我第一次有無力的挫敗感。 這讓我想起幾年前外子職場上的不如意。 那時，外子職涯發展遇到瓶頸，每當他喪氣不滿、訴說心事，正意氣風發的我不是以「牽手」的角度，柔軟地化解他心中的不快，而是站在「主管」的高度，試圖引導他思考改善。在得不到共鳴、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情況下，面對我粗暴的回應，先生愈來愈沉默，而我卻一直以「挫折忍受度不佳」來解讀他所面對的挑戰。 回想起來，我很幸運，大學畢業後一路順風順水，不管主管怎麼換，總能受到重用，更頻頻獲得國內外客戶肯定。隨著公司業務擴展，沒幾年我也升任單位主管，持續獲得頂頭上司的信任與支持，直到自己因想要跨領域學習而跟高層提出轉調單位的申請，才面臨現今的窘境。 或許，這是上天特意的安排，點醒我生活不可能永遠亨通順遂，讓過去缺乏同理心的我，在有了親身經驗後，將心比心，對別人的處境生起更多的理解；讓過去一直如魚得水的我，在體會職場冷處理的傷害後，深刻反思過去的自以為是，其實也是對他人的隱形霸凌。 曾經，我有跳出同溫層的勇氣，現在，怎能面對考驗卻棄械投降呢？當年講給外子聽的那番大道理，是時候換我親自去實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