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行業裡待久了，難免會有「職業病」，獸醫師也不例外。有時面對動物無法好好純然欣賞牠們的美，反而直覺地關注起牠們的健康狀態。

整晚我腦中都是那一個個火山口

許多現代餐廳有池塘造景，有些店家養魚，有些養起了天鵝。某次到知名連鎖燒肉店吃飯，等候時我注意到他們飼養的黑天鵝在游泳，游著游著恰好露出腳掌底部，上頭竟有好幾個火山口模樣的病灶。那是禽掌炎，好發於飼養不當的鳥類身上，會在牠們腳掌底部形成腫塊、潰瘍，嚴重時可能傷及骨頭導致骨髓炎，更可能進一步變成全身感染。

我拿起手機拍攝天鵝的腳，也環顧牠們居住的環境，發現當顧客餵食魚飼料，天鵝往往是那個搶第一的－－不適合的地面加上毫無限制的魚飼料，造就了禽掌炎。整個晚上我腦中都是那一個個火山口，久久不能散去，再搭配眼前跳動的炭火，不禁想像天鵝的腳應該如同站在火焰上般疼痛。

過兩天，實在忍不住了，我透過社群粉絲專頁提醒店家，建議他們帶天鵝去看獸醫接受妥善的治療。幸好，店家的回應很和善，表示會儘快帶去治療。儘管當天那頓飯吃得很不安穩，但若有幫助到一隻動物，也算是滿值得的。

職業病還好發於逛動物園、私人農場的時候。當其他遊客頻喊「好可愛」，我總是會更注意到，某些動物的居住環境根本不符合該物種的生活習性，或是供給的食物完全不恰當。舉例來說，提供顧客互動體驗的小動物們，在你一手我一手之下，被逼到角落縮成一團，嚇得不敢動彈；已經長大該斷奶的小山羊們，持續被餵著羊奶，只因為餵羊喝奶的畫面很可愛，人人搶著餵，沒有人顧慮牠們這個年紀該吃什麼、吃多少。

看似動物天堂的景象背後，常常是犧牲掉動物原始本性換來的。許多開放式的飼養環境，會搭配造景放置金剛鸚鵡、紅鶴、天鵝等大型鳥類，方便顧客觀賞或拍攝；同行友人見了不免疑惑，為什麼這些鳥不會飛走？答案很簡單，在鳥振翅時觀察牠的飛羽，通常店家會從鳥類剛開始學飛就剪掉它，讓兩邊翅膀不平衡難以飛行，而剪久了那些鳥類也會逐漸放棄飛翔。

不過，若在換羽期間忘記剪，哪天鳥的羽毛長齊了、振翅時發現自己可以飛了，就會找機會逃逸。因此，有些店家直接「剪翅」，使用外科手術去除掉最外側的一截指骨，讓一邊的翅膀比另一邊短，造成鳥類永遠無法飛行。被做過剪翅手術的鳥類，可以在牠振翅時明顯看到兩邊翅膀不等長，也因為最外側的骨頭遭截斷，最外側的羽毛跟著消失，兩邊翅膀形狀也不太一樣。

育兒就像與紅毛猩猩做智力對決

從上述經驗來看，不難想像獸醫師為何愈來愈不容易單純感受動物的迷人之處。不過，我後來發現，若把職業病好好發揮，比如應用在育兒上頭，倒是可以讓問題迎刃而解。

兒子一歲多的時候最愛亂抓東西，人家都說最快的手就是嬰兒的手，他們總能在大人無法預測的路徑上，抓下大人不想要他們抓的東西。有一回，我兒子快手抓下桌上的指甲剪，我想跟他拿回來，但小手握得緊緊的，拒絕放開。正感到為難，腦中突然閃過以前與紅毛猩猩的智力對決：每當紅毛猩猩搶了牠不該拿的東西，如夾子、呼叫器、筆，我就會隨機找個樹枝、花朵或特別形狀的石頭，搭配有趣的語氣，使紅毛猩猩以為我手上的東西比牠手上的還棒，再加上手勢暗示交換，令紅毛猩猩毫不猶豫地把剛剛獲得的戰利品，與我手上「有趣的樹枝」對換。

我以這個方法隨便拿了張小紙條，用誇張的語氣吸引兒子的注意力：「你看這是什麼？好好玩喔！我跟你交換好不好？」果不其然，順利拿回了指甲剪。

同樣的邏輯，也可以運用在一群小孩玩在一起的時候。我會在一開始表示，等等若發生爭執，請自行解決，不可以生氣，不可以打架，不能解決才能來找媽媽，然後到遠處一邊享受難得的寧靜時光，一邊偷偷觀察他們。

此時的一群小孩與一群小猴子沒有太大分別，會玩也會爭吵，可是那些爭吵多半就像猴子吱吱個兩聲就沒事了，最後仍會玩在一起。小孩自有方法解決小孩的問題，大人的介入有時只是搞得更複雜罷了，當父母的要多學學猴媽媽，在旁邊吃吃枝葉、啃啃花朵，或是幫姊妹們挑挑小蟲子，沒人叫我就是好事。

●本文作者創辦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一起參與，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

頭戴方巾，身著一襲素雅而簡練的洋裝，儘管旅居他鄉數十餘載，來自高雄的費媽依舊保有南部人特有的熱情嗓音，談話間不時推扶眼鏡框，和大家分享彼時背井離鄉的種種境遇。

言者雖然輕描淡寫，聽者卻不免要從流水般的內容中披沙揀金、自動篩濾出關鍵詞：九○年代、寮國以及三千美金！天哪！我不僅為當年一波「台灣錢淹腳目」的發展浪潮感到咋舌，更歎服費媽一家數口闖蕩異域的膽識，尤其考量到寮國遲至2023年下旬，才剛開設全國第一家便利超商──望向窗外偶或揚起細塵的柏油小路，我忍不住揣想：近三十年前的首都永珍，會是個什麼光景？

據費媽所述，結束飯店的工作之後，馬上就面臨生計和子女教育的銜接問題；由於來自香港的丈夫本身具備烹飪功底以及餐飲管理等實務經驗，兩人幾經磋商，決定不如放手一搏，就地嘗試創業──「廣東酒樓」便是在那般因陋就簡的大環境底下，艱難地開張執業了。

除卻蘿蔔糕、蒸鳳爪等燒賣小點，酒樓少不得供應費工耗時的廣府料理；當然，細心的費媽也設法在與時俱變的菜譜中融會寶島家鄉味，此間最令我心折的，當屬「麻油腰花」了。取新鮮豬腰子幾副，仔細挑去帶血筋膜、斜刀切出紋絡，汆燙後以冰水鎮著，好維持彈脆的口感；麻油、薑片入熱鍋，採小火煸香，半熟的腰花片復回鍋翻炒片刻，待淋上料酒和枸杞、蒸騰出醚味，一道台灣夜市或快炒店常見的養生食膳，瞬間便滋補了浮雲遊子不時驛動的歸心。

台商南向蓬勃發展的那幾年，偌大的廣東酒樓儼若成為當地華人社會的地下指揮部、另類領事館：凡舉商業餐敘、聯歡聚會抑或節慶活動，總能見到費媽張羅裡外的身影。至於跨國詐騙案頻發的時期，有傳部分台灣人因故受困寮北金三角特區，後續同樣經由費媽居間協力，落難之士終得以脫離歧途，安然返航。

啊，如此說來，這爿位於昭阿努路上的食鋪，究竟是一座供十方來客飽腹的小歇之所，還是該將其視為江湖兒女來去、充滿俠義與豪情的南方版龍門客棧？時光荏苒，廣東酒樓畢竟由新店家升格為老字號，女主人翁也由「費姊」熬成了「費媽」；首都永珍不負眾望地持續發展，過程中良窳相參，正如同有些人事記憶本值得永久珍攝，有些則何妨永言配命、互道珍重……聚散臨到頭來，自有一番新光景。

「怎麼樣，寮國還是很不錯的，對吧？」費媽笑道。

熱帶歲月綿長靜好，一如緬梔花開落無聲，只不過浮世炎涼，有時難免遭逢午後雷雨般的鳴擾；但若非如此，當中所積澱的人生百味，恐怕也盪不開了。

我想起臨行前夕曾讀到一則網路報導，某位成功出逃金三角的受害者接受報刊採訪，著意提到了費媽的善舉：「……後續的事幾乎都是費太太幫忙才完成的，而且協助自己處理這些瑣事，分文不取，我真的很感謝她！」或許一碗麻油腰花所代表的寶島家鄉味，從來不止體現在真材實料的配方上，更流轉於後廚與前堂、異國和故土之間，落定為一份真心實意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