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開工儀式】小美／貓之謎團，魚之餽贈

文／小美／聯合報

貓之謎團，魚之餽贈。圖／王嗚咪 在書店工作經常規畫各種形式的活動。多年前，舉辦一場生態夜間觀察，異於靜態講座，此類型活動除卻事先預備工作較繁瑣外，還得在發信時附加行前通知，提醒穿著、注意事項與攜帶物品。當時看到導覽者提供的須知，諸如穿輕鬆方便好活動的長衣褲、鞋子，以及手電筒……截至目前為止，皆是稀鬆平常的提醒，直至看見手電筒後面括號：記得裝電池，我不禁在手機螢幕另一頭笑出聲來。換成現在的術語，或許會轉為「記得要充電」。無論哪一種，這般提醒都是拜眾多夜觀夥伴們手上，那些無法打亮的手電筒所賜，才照射出如此光明的行前指引。 後來經過無數次戶外活動的洗禮，不管是擔任主辦方還是參與方，「記得○○○」成為活動前一天縈繞於心的事，有時還附贈失眠，亢奮地讓你誤以為你參加百貨公司滿千送百的優惠活動，只不過你不是為此心動而是心悸。當好不容易睡著，突然又被奇怪的夢嚇出夢境，一時無法睡回去，只好重新檢查隔天要攜帶的東西，等待下一波睡意來臨。 腦海裡的幻燈機 這一、兩年的夏秋兩季，我頻繁到溪流裡趴看各種水中生物。於是，那些沒裝電池的手電筒，重新照亮我記憶的海馬迴，讓我偏執地得在活動前一天以兩道程序檢查攜帶物品。首先實際確認過一次：帽子、頭巾、面鏡和溯溪鞋。最重要的是防水相機，打開機身檢查記憶卡和電池。為確認容量與電量是否充足，還得反覆打開幾次，並瀏覽照片，確保記憶卡有在「作用」。偶爾還被魚或蝦子的姿態所誘惑，不小心一張一張看下去（同時擔心電量是否少一格）……第二則是爬上床，搭配附贈的失眠優惠，以古老幻燈片的形式，把上述所有的正片重新放上腦海裡的幻燈機，「喀拉、喀拉」Run過一遍又一遍，直到眼皮再次抵擋不住重力為止。 在失眠所延長的時間裡，我想像它們半夜會爬出防水包似的，隔天將空手而回：萬一沒帶面鏡和溯溪鞋，無法趴溪；相機沒裝電池，無法拍魚。下水的回憶，會在未來變得黯淡。想像「如果」竟成為我趴溪前的一道儀式，只是它更像神經兮兮的版本，讓儀式添增的不是「淨化」，而是緊張氣氛。 追丟的一條條魚 神經兮兮又讓人失眠的儀式，讓我想起有個周末，連兩天安排不同條溪的趴溪活動，第一天夜裡我作了一個夢。先是接近睡著時刻，腦海裡出現一片陽光、水流與石頭相互交織的格紋，一閃一閃地，彷彿還能聽見嘩啦水聲，而後我睡著。間隔下一個醒來的時間點，一頭大型貓科動物，從陽台緩步而過，經過窗前時，牠停下來，嗅聞窗台上一盆多肉植物，沒過多久，牠便朝著繼續前行的方向離開。我印象很深，牠整身快走出夢境的「銀幕」前，我突然醒來，內心飽含一股強烈而複雜的感受：有什麼事物曾經來過，現在復又離去。 天亮了，即將接近出發的時刻。我起身將前晚充電的插頭拔除，闔起電池蓋，開關「喀喀」兩聲，卡在正確位置上。確定不會因為相機沒電或機身進水，錯過任何一種一期一會的水中生物，如同那個名句：「人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在水中，只要追丟一條魚，你亦無法看到同一尾魚兩次（除非牠想讓你看）。最慘的莫過於，你以為用相機捕捉到牠，回家檢視卻只剩魚的側身或尾鰭。這還算是好的畫面了，一團模糊才是常態。它像是雙重隱喻，是那頭走出夢境的貓科動物，留給我的一道謎團，卻也是溜走的魚給我的最佳餽贈。

阡陌／手

文／阡陌／聯合報

早晨，尖峰時間，桃園機場捷運開往台北車站的普通班車，擠滿乘客。 豎立在兩個對門間的白鐵柱子，中段分叉成四根較細的扶把，方便站立乘客扶握。 這天，我從A8站上車，見有兩隻手抓住扶把，一隻布滿皺紋、指關節明顯凸出變形，一隻春筍般的小嫩手緊黏在下方。 車到A7站，柱子上多了三隻修長的手，一隻無名指上套著白金戒指，另兩隻指甲塗上了各種顏色指甲油。 A6站，關節變形的粗手緊緊牽著稚嫩小手，下車去。 A5站，一隻黝黑粗壯的手抓住柱子上方，食指少了大半截。與下方修長、指甲五顏六色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A4站，有部輪椅慢慢滑進來，柱子周圍的人紛紛挪動騰出空間，輪椅上的中年男子用左手固定好輪椅，舉起沒有手掌的右手靠在輪椅扶手上。 A3站，一位右腋下拄著拐杖、左腳裹石膏的青年一蹬一蹬上來，伸出傷痕累累的手臂緊抓著柱子。 A2站，食指少一截和傷痕累累的手，離開柱子下了車。 「終點站，台北車站到了……」隨著廣播聲，緊握柱子的手紛紛放下，走出車廂，依各自目的地，投入長長的電扶梯人龍中。

【青春名人堂】蘇惠昭／有時候花有時候鳥：塔塔加的禮物

蘇惠昭／聯合報

幸運拍到清楚且完整的黃羽鸚嘴。今日登場／蘇惠昭 如果可以，我願意每個月去塔塔加住上幾天幾夜，或者從排雲登山服務中心慢悠悠晃到塔塔加鞍部的玉山主峰登山口，或者由鹿林山登山口至鹿林山莊野餐；或者從塔塔加遊客中心旁的木棧道一路喘吁吁陡上，直到抵達大鐵杉。又或者至東埔山莊附近閒晃，又或者只在停車場周邊逗留，每一種打開方式各有其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相遇。 合歡山終究太熱門太歡樂，充滿一二三哈哈笑一二三跳起來的遊客，塔塔加步道不會，走半天都遇不到幾個人，遇到的人也總是安安靜靜地走，只有接駁登山客的小巴來來去去。 所謂的塔塔加遊憩區，指的是位於玉山國家公園西北園區，東埔山南北稜線上，海拔兩千五到兩千八公尺的這塊區域。「塔塔加」舊名「哆哆咖」，音譯自鄒族語「Tataka」，意思為架高的平台，新中橫最高點在此。 嘆只嘆新中橫路遙且危脆，加上住宿一萬分不便（除非選擇腰痠背疼的車宿），於是從古到今，我只認真在塔塔加步道巡過五回半，年輕時候去拜見玉山甚至也不是從這裡，而是走八通關。與塔塔加緣分如此輕淺，但每一次都帶回來貴重的禮物──盛花期的大霸山蘭、考驗眼力的大山雙葉蘭與塔塔加雙葉蘭、一點都不矮的矮菊、花瓣退化成絲裂狀的台灣嗩吶草、傻傻分不清是塔塔加龍膽或是黃斑龍膽的龍膽、採取拍照不合作主義的黃羽鸚嘴、根本就在你耳邊鳴唱的鱗胸鷦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小翼鶇，還有意外的大赤啄木和黃喉貂…… 高山嗩吶草看過好幾回，但也是直到上過植物課才看懂微小的它。花如果會說話，唯一的傾訴對象只有授粉者，嗩吶草的授粉者正是一種循著氣味而來的蕈蚋，絲裂狀的花瓣剛好可以作為蕈蚋訪花時的停棲坪，這就夠了，不必花枝招展消耗能量。 大霸山蘭則是我思慕已久的花，得知塔塔加步道上有穩定的族群，不來就是一種夜夜輾轉反側的折磨。 黃羽鸚嘴保證遇到，只要聽見箭竹叢裡有吱吱喳喳聲和跳躍的身影，定是牠們，但如果有其中一二肯跳出來全都露幾秒鐘，那才叫天大幸運，而我就是在塔塔加步道上撿過這樣的幸運，僅此一回。 套句朋友的話，只要能來到塔塔加，慢慢走，深呼吸，讓山的氣味緩緩滲入身體乃至靈魂，就覺得自己被清洗過，是一個乾淨的好人。我體驗到這種感覺，是有一次和朋友開車上來，霧鎖新中橫，我們徐徐滑到東埔山莊入口時，一隻山羌站在路當中，我們停車，安靜地看著，霧中的山羌如此孤獨又神聖，彷彿牠是這天地間的唯一。 於是有那麼一瞬，我以為自己不存在了，溶解成為一杯透明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