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午後,廣播飄來一陣熟悉旋律,陳綺貞縹緲的嗓音如同鑰匙,打開塵封許久的回憶。我對N的初始印象,是極模糊的。我們念的是傳播學院,同學們個個落落大方,活潑逗趣。反倒他總坐在同樣的位子,戴頂壓舌帽,沉默灰淡的,似乎刻意將自己壓低在教室角落。同學們戲稱他為「省話一哥」,我心想,花蓮人話都這麼少嗎?
一日,我隨同學到他租處,請教如何剪輯影片,他三兩下就解決我們的難題。後來,他隨手拿起吉他,彈起〈嫉妒〉,女同學們紛紛輕聲合唱,那旋律令我心頭一震。原來,那個擁有仙甜嗓音的新人陳綺貞,是他的偶像。
某日,他不經意瞥見我攝影課的習作——一張夏日盛開的粉荷。他叨念著也要學。以為他隨口說說,直到他添置了Nikon FM2相機、腳架、長鏡、遮罩,以及一堆我買不起的家私。
當他像個孩童般展示作品,同學們在旁發出嘩嘩的讚嘆,他靦腆地說沒什麼、小菜一碟而已,我當下竟莫名發了頓脾氣。
心裡極不願再見他,他的存在刺痛著我。明明是我先學的啊,為何短短時日裡,他便能將構圖與光影掌控得比我好。那種感覺,彷似他偷走了我某樣貴重的寶物。A piece of cake,「一碟小菜」而已。
多年後,我才明白,那是嫉妒。曾以為這樣的情緒,我只投射在同性女孩的身上。
嫉妒如同發澀的果子,與討厭之間,只有零點零幾的差別。
那年底,我受了傷,只能拿著拐杖上課。同學們主動「排班」載我看中醫,把脈,等待,推拿換藥,等待,載我回住處。他也加入排班,這般無聊持續了數個月,他竟不曾抱怨過。約莫是那段時間,彼此的對話才真正變多。
大四那年,學妹倒追他的事,成了一段佳話。每每望見他倆吉他唱和,宛若神仙眷侶,一舉一動粉甜無限。
SARS肆虐那年,我避居姊家。N來找過我幾次,一開始我被他宛如行屍的模樣嚇著。他說,畢業後與學妹間有了空隙,某個意外,闖入他們之間,沒有預警,他敗給了距離。
最後他來找我的那次,輕輕哼了句:「嫉妒你的快樂,它並不是因為我……」原來,他也會有類似的心情。
爾後,他收拾心情回花蓮就業。我心想,念傳播回鄉下能做什麼?
小兒子周歲那年,疫情持續囂張著,世界恍如顛倒錯亂。他在工作之餘,開起攝影展,展出一系列拍立得作品。過完農曆年,我拆開來自花蓮的包裹,七十八號暗房沖洗的照片、親烘的耶加雪菲,以及柔和優雅的茉莉花香,這城的小小一隅,瞬間竟被花蓮攻占。
立即傳訊息問他,花蓮人都這麼悠閒嗎?他依舊風輕雲淡地說,沒什麼。
綺貞的聲音穿透雲霧,輕撩細撫著往事。閉上眼睛,音樂與畫面交織:太平洋無邊的蔚藍底下,群鳥在雲霧裡自在翱翔。
羨慕如同展翅的飛鳥,與嫉妒之間,只有零點零零幾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