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進行式】梅泠／我們都是矇幫

梅泠／聯合報

圖／鰻魚EEL 住在老人院，每天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傍晚時分的乒乓球之戰。下午四點半，我們這群七八十歲的老人會不約而同地捉對開打。我們打球論的是技術，但從不計較輸贏，儘管廝殺激烈，卻聞不到一絲火藥味，反而不時傳出一波波的笑聲，夾雜著讚美、驚嘆，讓我們這小小的桌球隊，成為老人院裡最知名的團體。 透過小白球的前後移動，增進反應力與靈活度 年近八十的吳先生，是隊上球技最出色的，獨門反手殺球絕技疾如風、迅如雷，幾乎無人能接到。他為人謙和，願意傾囊相授，所以我們稱他為教練，而我是他特訓之下的得意門生，大家便起鬨，要我叫他「師父」。球友中有一位高齡九十二歲的周媽媽，不僅耳聰目明、頭腦清楚，打起球來反應敏捷，還會左右吊球，讓對手疲於奔命，看她樂得哈哈大笑，我們也高聲稱讚，會心一笑。大家每天帶著愉快的心情準時開打，享受運動樂趣。 乒乓球是非常適合老人的活動，不算激烈，但透過小白球的前後移動，可以訓練眼力，增進反應力與靈活度，更神奇的是，愈練腦力愈好，看我們的交談就知道我們有多靈光！我們打球從來不是悶聲不吭的，除了擊球的乒乓聲，還有詼諧的對話，碰上球打出界或掛網，便揶揄道：「唉，桌子太短了！」「哇，網子太高了！」 當我們的球技到一個階段，吳先生開始教大家扭腰拉球，這樣球落下時能彈出一個角度，增加對方接球的難度。師父訓練我拉球時，我吃足了苦頭，怎麼做就是做不好，口中不免念念有詞：「真糟，怎麼拉不出來！」幾次之後更氣悶地說：「搞什麼，還拉不出來！」旁邊的球友悠悠地回：「是便祕了嗎？」大夥頓時笑出聲來。 當我們用「矇」這個字，其實有好幾種意思 球友們切磋時雖然激動，但球品都很好。剛開始，贏的一方會向對方說「sorry」、「運氣好而已」，輸的一方則讚美「好球」、「漂亮」，雙方展現君子風度。時間久了，漸漸隨興起來，簡化成為「矇的」。 當我們用「矇」這個字，其實有好幾種意思：一是運氣好，不在意料之中進球，是胡亂瞎打「矇」進的；二是雖然憑真本事進球，但勝方依然自謙是「矇」的，代表承讓了；三是由敗方脫口而出，指被打得暈頭轉向、頭昏腦脹了，「哎呀，都被打矇了！」 當愈來愈熟，彼此也愈來愈敢開玩笑，一方進球向對方說「sorry」，另一方會嬉鬧地反問：「是真心的（說sorry）嗎？」進球方回：「當然不是！」而若一方不小心真的矇進了，對手則戲謔地說：「瞎矇的吧！」給自己找個台階下。由於我們總喜歡說「矇」，最後乾脆自認是「矇幫」。 王小哥球速很快，我常應接不暇，但就算他是開染房的，不時給我點顏色，我也總立刻還以顏色，不然怎麼當師父的高徒呢？我誇王小哥是「英雄本色」，但從美國來的陳小姐球技又更為出眾，一下子把他給打得出汗、喘不過氣來，我改口：「英雄氣短。」引得全場一陣爆笑。 乒乓球樂趣無窮，莫怪我總捨不得缺席。漫漫人生路，有緣在此相會、在歡聲笑語中切磋，我很感謝，更珍惜這共聚的美麗風景。

劉彥辰／夏威夷暗夜特急

文／劉彥辰／聯合報

那年諸事不順，便想趁著疫情趨緩去夏威夷散散心，結果第一天就在荒野中爆胎。不是安安靜靜沒氣的那種，是警報大作、儀表板瘋狂閃爍，整台車不受控衝出邊坡的那種。完全不記得怎麼辦到的，回過神來已經迫降在一片面海的荒原。左前輪整個塌了，完全無法再開，只好打給租車公司求救。 可能是天涯海角，可能是山脈擋住訊號，總之收訊很差，我伸長手臂四處走動，直到一處海崖邊才勉強搆著一格貧弱的訊號，終於聯絡上道路救援。對方聽了很為難，說最近的村落在兩小時車程外，周末不保證有人能來，且派遣費至少要六百美金。還是拚命拜託了。沒多久收到簡訊，附上拖吊車位置與預計抵達時間，目標位置「不詳」。 看著螢幕裡的倒數，我忽然覺得很累。想躺平。不想努力了。就廢。我坐在一顆無人聞問的大石頭上，向前眺望是毛伊島的特色黑沙岸，背後則是高聳入雲、有「太陽之家」美名的哈萊阿卡拉火山，此時太陽正一路西沉，山從黃變紅再變紫，變成海的顏色。完全想不起上次這樣什麼也不做的時候了。出國工作後我有時會想起《星際效應》裡，主角所經歷的時間因重力而變慢，回到家後女兒竟比自己還老了。離台愈久，愈能感受那個速差，要它快，它就慢，卻又慢得很有速度感，才忍不住就熬成婆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收到一封簡訊說救援已取消，手機差點掉到海裡。專線還無人接聽。原來衰沒有下限嗎？車程兩小時的話，走到最近的城鎮要多久？隔天一早出發會不會比較安全？全然的黑暗中，剩我的雙黃燈還閃著。閃著，閃著，一道強光迎面而來，是一輛警車。那是一位國家公園的巡林員，有著熊一樣的大鬍子，要了我的證件後叫我回到車上，開始檢查起後車廂。我事後才意識到自己當時看起來絕對可疑多過可憐。 後來他翻開後車廂內一塊底板，裡頭竟安放著一個備胎，三兩下幫我換好。離去前他說：「很抱歉你遇上這種事。明天去海邊吧，海灘會補償你的。」當晚我就直奔租車公司退租（客訴後全額退費），那之後的幾天我都泡在海裡，哪也不去了。

小莊／四十五分鐘的烤玉米

小莊／聯合報

一支烤玉米要四十五分鐘，現代人應該很難想像吧？我腦海裡有個很深的記憶，在我很小的時候，常常跟哥哥和爸爸站在暖烘烘的攤車旁，等待老闆的烤玉米。 鐵網上滿滿排隊待烤的玉米，老闆汗流浹背地按順序翻動。每當有客人挑起看中的交給他，他便迅速停下手邊工作，將玉米放上秤子，盯著指針兩秒：「五十塊。」然後收錢找錢。 玉米都是預烤過的，老闆會用硬刷子刷去表面焦黑的部分，依序排入鐵網上的隊伍裡。他時而掀起鐵網翻動炭火，引起火苗亂飛，時而將鐵網上的汙垢剔除。最精采的部分是刷醬汁，醬汁會因為受熱而起泡泡，我記得老闆是用兩三個鋼杯分別盛裝不同的醬汁，若問裡頭是什麼，他從來不回答，只說是獨門祕方。 烤玉米要好吃，最要緊的就是控制好火候，把醬汁收乾。快要完工時，老闆會酷酷地問最關鍵的問題：「要不要辣？」我們答：「一點點。」老闆拿起刷子朝鋼杯裡沾了些許紅色醬料，在已經烤成漂亮咖啡色的玉米上再塗一層，接著以木槌將竹籤敲進玉米梗中，順手拿起紙於底部旋轉收尾，俐落放進塑膠袋中。 迫不及待將玉米推出塑膠袋一口咬下，表面濃厚的醬汁香香脆脆，滋味非凡。 每次排隊加上等待的時間差不多都是四十五分鐘，圍著攤車的客人要不是相互聊天，要不就是全程觀看老闆展現的手藝，鮮少有人不耐。 拜當年沒有手機之賜，我才能注意到烤玉米的美妙而不僅是吃而已，如今與兒子逛夜市，那烤玉米行不行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