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首爾轉機,正巧荷蘭友人老馬跟兒子到韓國旅行,便相約聚餐。老馬的兒子剛滿十八,像時尚雜誌封面的男模般俊美,隔壁桌兩個中國女生看得癡了,忘記她們是來吃烤肉的,毫不避諱地大聲商量要怎麼取得「小鮮肉」的聯繫方式。我把對話譯成英文小聲告訴坐在旁邊的老馬,老馬再翻成荷蘭文說給對面的兒子聽。兒子害羞,臉跟桌上炭火一樣紅,同時露出得意的眼神,邊吃肉邊偷瞄那兩位姊姊。那時的我們傻傻地笑得好甜
多年前我第一次見老馬時,也看過這靦腆又飛揚的神色。老馬是我前閨密阿曼的前男友,從荷蘭飛來台灣見她。我和那時的男友,阿曼和老馬,一起遊覽荷蘭人在台灣留下的古蹟。從北到南,紅毛城,安平古堡,照片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裡的四個人在長滿樹根的古牆前,傻傻地笑得好甜。那時我們都天真地相信,距離不是問題,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幾年後老馬發現阿曼用情不專,黯然神傷地分手。某日阿曼請我男友幫她從學校宿舍搬到外面租屋處,搬完之後,阿曼誘惑他在新居留宿,理由竟是「我容貌身材都比你女友好太多,你憑什麼不被我吸引」,色膽很小的男友嚇得跑來找我告狀,我也差點夜奔行天宮找義工收驚,不敢相信從小就認識的手帕交,居然會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大學畢業後我到美國留學,男友耐不住寂寞找了別人,成了前男友,獨留我在鋼琴上,一遍又一遍地彈著無人傾聽的〈傷心太平洋〉。
同為用真心換來絕情的淪落人,我和老馬成了天涯知己,書信往來互相安慰,共勉不再談遠距離戀愛。我們都非常痛地領悟到,兩情若不能朝朝暮暮,又豈能長久。
後來我們都找到了真愛,結婚生子,成了在家庭和事業兩頭奔忙的中年人。我們維繫友情的方式,剩下每年互寄一張耶誕卡。看著彼此的全家福照片,知道我們都在世界另一端平安地活著,就很欣慰。但前年,老馬耶誕卡上的全家福照片只剩他和兒子,美麗的馬太太缺席了。我雖然好奇,卻怕破壞節日氣氛沒有多問。
觀景台掛滿了沉甸甸的期盼
吃完飯,我們去了南山塔看夜景。老馬的兒子用他的大長腿走路上山,我和老馬則用錢爬山,買票搭了纜車。觀景台四周掛滿了情鎖,上面寫了沉甸甸的期盼。放眼望去,遠方像鑽石般閃爍的首爾城燈火,似乎在微笑地眨眼睛,溫柔地回應那些情鎖上訴說的願望。我忙著自拍,用各種角度跟南山塔合照,都拍得很難看,想找老馬幫我,才注意到他對著身旁的自動販鎖機若有所思。我看見他掏出了一張鈔票塞進販鎖機,按下購買鈕,鎖卻沒有掉到下方的取件匣中。老馬紅了眼眶,沉默了許久,終於哽咽地說:「我就不懂,明明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她還是離開了我!」
原來馬太太愛上了同事,跟老馬離婚了。離婚前老馬試圖挽回,不停地問哪裡做得不夠好,只得到了「你非常完美,只是我已經不愛你了」的答案。
在婚禮上發過誓,承諾要生死相依的兩個人,也可能說散就散,原因只是不愛了。我看著滿山頂的情鎖,想到巴黎有一座橋,因為掛了太多情鎖被壓垮了。愛情這東西,是多麼微不足道的輕,窗外颳進一陣風就吹散了,同時卻擁有連愛情之都的大橋都不能承受的重量。年輕時失戀,像在冬天脫下外套,穿著單衣在雪地裡打著哆嗦行走。已婚多年的中年人失戀,則似全身肌膚被重度燒傷,走不走得動,活不活得下去都成問題。
看見一個活得如此誠實認真的朋友傷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靜靜地聽他訴說。還好他的帥兒子終於走完山路,帶著滿頭大汗出現了。帥兒子用他那大長腿踢了自動販鎖機一腳,情鎖,就掉下來了。老馬恢復了笑顏,和兒子開心地在鎖上寫下心願,找到一個地方掛上了鎖。
去年耶誕節,老馬寄來的照片上出現了一名美麗女性,跟他一起戴著紅色的耶誕帽,咧著嘴,兩個人都笑得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