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不是瑜伽老師的時候

當我還不是瑜伽老師的時候，曾經跟著一位體育專科畢業，受體適能訓練出身的瑜伽老師上課。在大鏡子前揮動手臂、扭轉身體，在前彎的體式中感受著自己身體的緊繃。我坐在木地板上，雙腳與雙臂往前延伸，拚了命地想讓自己的手指碰到腳趾，我的背部發疼，大腿緊繃，脊椎也垮掉了，老師也沒有來糾正我。有人說瑜伽就是拉筋，十年前的我可能不會反駁。

下一個動作，是挑戰108次的拜日式。班上同學們年紀不同、體能有別、程度不一，卻全在老師的口令下卯起來做，做得氣喘吁吁。老師在前面大喊著：「跟上，跟上！」我根本顧不了姿勢正不正確，愈做愈吃力，感覺自己正在遭受心肺和肌耐力的魔鬼訓練。十年前的我，認定這樣的瑜伽教學不外乎是一種「體操」，默然換了老師。

此般種種，難怪聽聞有些人練習瑜伽而受傷。

當我還不是瑜伽老師的時候，看著社群媒體上穿著緊身好看的瑜伽服、體態優美，能將身體彎折成高難度體式的女性瑜伽老師，也曾心生讚嘆：哇，那麼柔軟的筋骨，那麼有力的核心，那麼美麗的臉龐。我也搜尋了男性瑜伽老師來「參考」。哇，那麼柔軟的筋骨，那麼有力的核心、那麼精壯的體態。於是我想，果真有人天生就適合代言瑜伽，就像運動員在身高、體型上的先天條件一樣。我確定沒有當瑜伽明星的天生麗質。我手機愈滑愈沮喪，如果瑜伽是一種時尚美學，那我可能「潮」不起來。

後來我又接觸到了某一派別的瑜伽，白衣白巾，相較於體式的多樣練習，更多的是梵唱、持咒、呼吸調息，搭配集中於脊椎、丹田或特定關節腺體的快速重複動作，以及冥想。資深的修習者天未亮就起來做「早課」，也定期閱讀或聽聞上師的教導。這種相對「內斂」的練習，給我一種向內專注的感受。這，也是瑜伽。

婚後，我因為工作轉換不適應，加上新生兒報到與新婚期諸事磨合等多項挑戰，而陷入一段抑鬱內耗的低潮期。泥淖中求轉身，妻子邀我到她固定上課的瑜伽教室。這位她追隨多年的老師一頭白髮，容光煥發。她見我們夫妻同心來練習瑜伽，課後竟拿出一本封面古典的小書相贈，書封寫著「婚姻與修道」。我乍看，以為是宗教意味濃厚的勸善書。心想，難道這也是瑜伽？

這本小書闡明了關係和諧的核心關鍵，是以靈性修持作為生命的目標；這本小書讓我認識了一位來自喜馬拉雅山的聖者，一位修行者，一位瑜伽士。印度歷代的開悟聖者，都被稱為「瑜伽士」。顯然，瑜伽完整的意義，應該包含身、心、靈的系統鍛鍊，應該指明著通往寧靜喜悅的心靈之道。我心生嚮往。

將練習的焦點放在「練心」

對於喜歡學理，熱愛哲思，凡事要先釐清意義的我來說，弄懂一個領域最好的方法就是找書來讀，即便是身體運動也不例外。想當初，讓我穿上跑鞋，勤奮練習，想看看跑步會帶我去向何方的書，首先不是運動科學類的跑步教科書，而是西藏精神導師薩姜□米龐仁波切所著，以禪修的心來鍛鍊跑步的《跑步之心》。

對待瑜伽，我則回到了印度古代經典，從涵蓋眾多瑜伽法門的《瑜伽經》中找答案。瑜伽是什麼？根據經文的教導：「瑜伽，乃心地心念之止息。」瑜伽就是心念的調控，調伏我們充滿妄念、恐懼、擔憂與忿怒的心，當我們把心念訓練得專一、專注，就能回到寧靜，安歇得止。這就是佛家說的「去雜念」。

對《瑜伽經》的知識決定了我練習瑜伽的意圖，練習的意圖則決定了練習時專注的焦點。我將瑜伽練習的焦點放在「練心」：讓每一個動作緩慢專注，配合著呼吸。吸氣上揚，吐氣內收，讓心與動作協同；讓心對身體的覺知更擴張、更精微；專注感受身體的變化、保持呼吸的覺知；在每一個體式中放掉不必要的用力；觀察靜止時心的安靜。至於關節和腺體的疏通、柔軟度的增加、身體慣性的打破、核心的強化等等，倒像是練心亦練到身的附加成果。對神經科學、心理學、減壓療法、整體醫學、瑜伽哲學的研習，也皆在這個基礎上，於我的學習歷程中開枝散葉。這樣練瑜伽，真是太賺了！

我體會到，瑜伽練習的目的也不是把動作完成而已，而是在過程中保持專注和對身、心、息的覺察，每一個體式與調息的步驟，都在服務、構築進入靜坐的那份「鬆」與「覺」。讓心有機會在接下來的靜坐中融入無盡，來到靜止中休息。我在瑜伽墊上專注於自己，也在工作、生活的情緒事件中檢視自己的心念與慣性，並建立起規律靜坐的習慣。就這樣，瑜伽，這項東方智慧修行之學，化解了我在低潮期的易怒與不快樂。

我有機會就分享我在自己身上習練的成果與體悟。但作為身心平靜之學的瑜伽是一項體驗，介紹瑜伽最好的方式，就是系統性地引導對方進入這份體驗。這份意願自然引領我朝向瑜伽老師之路。我的第一位個別課的學生甚至不是為了「學習瑜伽」而來，而是為了解決焦躁與情緒問題而找上我，進而受惠於瑜伽。這是我心目中的理想教學，遵循瑜伽智慧經典所傳承而來的教學。

作者簡介：劉書甫，喜馬拉雅禪定瑜伽傳承修習者，系統性靜坐教學；著有飲食散文集《喫心地》、《細味臺中》。臉書：Shu-Fu Liu（劉書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