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憶在美國搭便車的經歷,腦海中的記憶如同拍立得的底片,在一片黯淡的感光紙上緩緩顯影,許多難忘的情境、對話和車窗外飛速流逝的風景,以第三人稱視角濃縮成一張張照片,定格在一面無形的白牆上,畫面中有我、有呆呆(一起徒步旅行的太太),還有慷慨和善的駕駛們,隨手抓下一幀,便是一則故事、一個人生片段的縮影。
這是我珍愛的旅行環節
當時我們正在挑戰全長四千多公里的太平洋屋脊步道(PCT),這條步道起點在南加州與墨西哥的邊境,終點在華盛頓州與加拿大的國界線上。我們從春天走到秋天,穿越沙漠、森林、雪地、高山,用雙眼收納此生最美的風景,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去體驗每一個步伐帶來的痛苦與快樂。雖然起初不確定能否走完全程,但我們的起點與終點是如此明確,以至於在旅途中的每一段便車,我倆都像是顆懸浮的粒子,在定點與定點之間擺盪,不屬於出發地,也從未真的抵達目的地。每一個停泊點都是中間地帶、一座暫時停留的月台,這種不踏實的漂浮狀態,以及置身於美國公路電影中的真實情境,為旅行增添了無盡的詩意與美感。
太平洋屋脊步道是一條連綿無盡的長路,中間細分為無數個細碎路段,短的大概兩三天就可走完,長的則需要一至兩周的時間。每完成一個路段就必須從步道口離開,用步行或搭便車的方式去鄰近的小鎮補給,大啖一頓高熱量的垃圾食物,或是跳進浴缸裡享受久違的熱水澡。我深愛那些公車不會到達的地方,活脫脫就是公路電影的場景,老舊的加油站、荒涼的拖車公園,破碎且斑駁,一輩子都不會考慮列入旅遊清單,也很有可能永遠不會再次造訪,卻始終縈繞在心裡。
也就只有在這一段車程,我們才有機會從荒野中與自我的漫長對話,跳轉到人與人的真實接觸。這是我珍愛的旅行環節之一,因為搭便車是一種將自己交給未知的賭注,同時對車上的駕駛來說也是信任的託付。當我們站在路邊將拇指朝上的那一刻,嘗試攔截呼嘯而過的汽車,掌握方向盤的人只有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判斷:他們要去哪兒?是否有危險性?我車上的空間夠坐嗎?而佇立在荒郊野外已癡癡等候一段時間的我們,因為不能錯放任何可以搭上車的機會,更無法辜負他人特地停車的好意,所以會毫不猶豫地跳上任何願意停下的車輛。這對雙方來說都有些莽撞,卻也有點浪漫。
我們闖進了他人的日常
我們時常攔到卡車和貨車,因為通常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塞進兩個人和兩個大背包。遊走四方的駕駛也似乎不怎麼在意,或禮貌性地忽略我們身上髒兮兮的汙泥和累積數天的汗臭。他們理解旅人的需求,而旅人則是一段可能帶來驚喜的插曲,讓他漫長且無聊的運轉人生激起一些漣漪。最初幾分鐘,我們是小心試探彼此的陌生人,但漸漸地,兩條原本毫不相關的生命軌跡突然匯聚,讓我們同時意識到:這是一場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相會。於是我們卸下心房,吐露心中的祕密,彷彿已經是相識一輩子的摯友。而且由於不太擅長用英語做更深層次的對話,這反而讓我們成為很好的傾訴對象,在數十分鐘或幾小時的車程中,我們靜心聆聽,適時做出簡單的回應。這幾乎可說是一場雙贏的交易了,我們賺到一趟免費的便車,他們則享有廉價但可能些許受用的心理治療。最終道別時,在彼此的人生裡只留下一絲不帶負擔與分量,如同和風沙拉一般清爽的記憶。
四處打工的Mick,每年夏季就會在奧瑞岡山區協助建造電塔,他似乎將所有的家當都裝進車裡了,走進他的車廂恍如步入他的客廳與廚房,走進他漂泊自由的人生。或是鬍渣滿臉的Dave,他和太太April也曾走過太平洋屋脊步道,在車上大力推薦我們日後一定要去走西班牙的朝聖之路。有一次我們主動出擊,在一間雜貨店門口主動詢問旅行中的Soren和Jan,能否讓我們搭一段距離超長的便車,結果他們不但沒有拒絕我們的厚臉皮,甚至邀我們一起露營,為呆呆的生日大餐埋單。我還記得我點了一份超大的豬肋排,毫不客氣地在大家面前吃個精光。曾給我們一小段便車的Lisa,竟在三周之後於步道上神奇重逢,呆呆和她興奮得緊緊相擁,當時離終點僅僅只剩三天路程。而之所以對Lisa的印象如此深刻,是因為她的狗狗Grace在車上放了一個好臭的響屁。
我們和一群徒步者擠在卡車的露天後斗,在狂嘯的風聲中忘情地大吼大叫。我們被好心的司機塞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冷藏車廂,坐在裝牛奶的塑膠籃上因為感到荒謬而失笑。我們和駕駛的寵物坐在一起,讓他們的小狗或大狗舔嗅身上會令人發癢的地方。我們坐進上班族、樂團鼓手、退休老師、農夫、攀岩者和獵人的車裡,我們闖進了他人的日常,在短暫的時光和私密的空間裡,成為彼此生命拼圖裡的一塊碎片。
我在一本書中讀到一種說法:嬰兒在子宮裡發育到某個階段後,緊握的拳頭會慢慢鬆開,將包覆在內的大拇指露出來,所以伸出大拇指有新生的含義,是生命最初的自由宣言,而這很有可能就是攔便車手勢的由來。我的左腦對這個未經證實的推論抱持強烈懷疑,但右腦卻說服自己,這就是正確答案,每一次舉起大拇指的瞬間,我們都在奔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