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粵菜、客家菜於一爐的餐館生意興隆,食客絡繹,手腳稍稍耽擱,只有等。母親生日當天的預約遲了一步,要隔日才順利卡位成功,訂得一桌晚餐。
雖是一家人,口味各有偏執
入座,白瓷杯裡的普洱,裊著輕煙,還沒啜上一口,父親就說起館子是老店了,六十年前,它已掛上招牌飄香,歷經兩次舊址遷移,落腳現址。記得那時仍少年,帶著簡單行囊,孤身從貧僻農鄉來到繁榮小城,追隨美髮師傅學習手藝。幾乎還是個孩子的年紀便離了家,除了一技之長保障未來,也是讓足有十口兄姊弟的家裡減輕一副碗筷的壓力。掙的錢不多,寄回家去,剩的剛好自己溫飽,上館子是奢豪之舉,自然是吃不起的,偶然途經門前,聞個香已是莫大滿足。
翻開菜單,菜色依食材種類、烹調方法,琳瑯羅列。從好不好吃、想不想吃、能不能吃,到份量大小與價格高低,我們七嘴八舌拉鋸討論。雖是一家人,口味各有偏執,就像我們三個兄弟同誕一個娘胎,性情卻南轅北轍。一番增刪,分歧中統合出共識,拼組我們這一家的桌上食景。母親雖不茹素,但一輩子甩不掉家族的高血壓遺傳,飲食上禁不起恣意放縱,忌這避那,長此以往,讓她味蕾愈養愈寡淡。有時她在灶上煮一鍋湯,我們喝進嘴裡像喝了一碗空氣,問是不是忘了撒點鹽,她瞠目不悅,如蒙受不白之冤。
一盤招牌必點的鹽焗切雞,亮黃亮黃,宛如層層疊高的金塊。舉箸後,母親臉上難掩失望,咂咂嘴嘀咕太油肥、太死鹹,走味了,就不再碰了。不嗜肉的母親,曾因鉀離子匱缺發生暈眩,而急診吊了兩包點滴,本以為是她慣有成見的挑剔,但我一嚼,心底一沉,確實盡失初嘗時令人吮指的滋味了。且不說其他,那滲進齒間的冰涼感,連我不算刁鑽的舌頭都能判辨這盤肉從冷藏到端上桌之間的輕率倉促,揣想或許是種生意太好的「併發症」吧。不過,心臟動過刀的父親倒是一夾再夾,埋頭吃得起勁,母親像攔阻貪吃糖果的小孩般,要他節制少吃一點。大概是心疼品質與價格不相稱,母親忍不住加碼比較,她到菜市場熟稔攤販挑買的白斬雞,才真是鮮嫩美味。
幾年辛勤,父親攢到老婆本
所幸失誤不是骨牌效應,其餘菜肴保持水平,免去了食難下嚥的窘局。滿頭銀髮的父親,每年都要趁機發表一番演說,或勸諫將來或叮嚀現在;平時大家各忙各的,今日總難得全員到齊,他憋了滿腔滿腹的話需要傾瀉。雖然我們個個靜默,吐了一碟碎骨殘渣,就是吐不出半枚回應的字語,仍關不掉父親錄音似的循環播放。眼下,不例外地,Play鍵又按了下去,但這次耳裡聽見的卻是迥異以往,陌生的調兒。
父親滿臉深深淺淺的皺紋微微笑著,輕聲謝謝老妻勤儉持家、事事照料;謝謝兒子仨時不時安排美食聚餐、出國旅行的寶貴心意。才感激完,又緊接著萬分抱歉起小時候對我們無暇周全照顧。
父親一學成出師,便開了美髮美容院。幾年辛勤,建立口碑,攢到老婆本,三十好幾的他將同在店裡專司做臉、修指甲的母親娶進門。趕進度般,我們兄弟一個接著一個報到,父親的客量也一年比一年呈倍數成長。從早到晚,一雙手沒得空,屁股也沾不到一下椅子,鎮日裡能速速吃上某一餐,安慰空落落的胃囊就是幸運。若逢良辰吉日,凌晨三四點必得拉起鐵捲門,挑燈上工,否則來不及完美梳整一顆顆待嫁新娘包頭。忙到分身乏術是常態,店內幾位師傅都輪流過暫擱髮剪梳子,拎著奶瓶哺乳餓了就呼號啼哭的紅嬰仔,甚至頂著一頭髮捲的熟客們,也曾像抱著自己的孩子般,惜命命地搖著哄著逗著。幸得那些「保母志工」的協助,夫妻倆順利挺過兵荒馬亂的時期,但多少是荒唐的吧,母親每每提及,總是發噱。
日子是好過了,但也有遺憾
時間都拿去兌換了錢,有得必有失,套句上門來燙頭髮的阿桑講的,連弄囡仔嘛無閒。話雖如此,但孩子到底養在身邊,陪著長大。幾個兄姊弟中,父親並非唯一,但是最先出走鄉村到城市打拚的。經濟能力相對較佳,日子是好過了,沒能常伴阿爸阿母左右卻也成了追悔不及的遺憾。
阿爸辭世得早,阿母晚年為病痛纏身所苦,工作認真負責的父親少賺一天白花花的鈔票無所謂,每月固定往返大醫院的診療行程,不管陰晴冷熱,一趟不曾耽誤錯過。父親憶起,是個黑雲蔽晝,暗摸摸的落雨天,火車站前濕漉漉的天橋上,一把傘下,五十壯年摟肩攙扶八十老嫗,怕她淋濕怕她腳滑,一步一步呵護著,沓沓仔行。那是父親帶著阿母從醫院離開要去搭車回家的相依身影。我發覺父親一雙眼霧霧濁濁的,彷彿那天的雨仍未停,細細綿綿積進了他的目眶裡。那一幕,被當時老三台的中視新聞鏡頭捕捉,成為字正腔圓的主播口中社會角落的氤氳溫情,動人心扉。這一報導就連報了幾日,父親渾然不察,照舊纏縛在男男女女的三千煩惱絲,若不是隔壁銀樓老闆興沖沖報馬仔,「你知影你上電視無!」便沒機會趕上親睹一眼。
吃到尾聲,半隻份量的雞肉,畢竟難以收拾乾淨。雖不對味,但母親更難以忍受暴殄食物。她靈光一閃,盤算著打包回家以後,在鍋裡添把蔥薑蒜、薄鹽醬油,或再一些香料滷一滷,扭轉成另一款風味。肚皮圓鼓鼓的,很撐很脹,餐桌上還餘有甜得生膩的芋香西米露。這一餐怎麼特別飽足?大概是多了幾道父母親從記憶貯藏室裡,取出來重新翻炒加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