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吃喝】方秋停／為愛煮食

方秋停／聯合報

圖／王嗚咪 新生九層塔，時機與食材須相契合 午後至庭園摘採九層塔，之前翠綠茂長時無心烹煮，總覺無可搭配的食材，便任由炎日將它曬老催黃，待空閒時買來生鮮海產，園中卻無可摘之葉，心中不免遺憾。於是大刀闊斧伐去粗葉老梗，勤於澆灌施肥，入冬前嫩葉生出，讓人好是歡喜。 退休後生活多些餘裕，之前盡責緊張的鬧鐘不知何時亦自行歇息，晨間醒來天未亮便再多躺一會兒，反正也無啥急事。三餐極簡亦可以繁複慎重，一切全由自主。 回想之前因為性急，日子總過得焦慮火爆，烈火快炒、下手粗糙，炒鍋燒壞無數，食材浪費及席間因情緒破壞掉的興致不知幾回。年輕力盛如日中天不見得是一日最佳時分，午後燥熱緩和，感覺更有閒情逸致。 離開職場後往昔被工作占滿的心思驀地空閒，輕鬆之餘卻也伴隨一些失落，一想到長期耕種造成土地貧瘠，必須休養生息，人也該留些時間給自己，心情便就釋然。摘下九層塔青葉沖浸水中，爆香蔥蒜，將洗淨蛤蜊傾入鍋裡，嗆酒、覆蓋，待聞輕巧爆裂聲接連傳來，將那青葉加入氤氳水煙，佳肴便就完成。 霜降涼爽兩天秋老虎又來，午後熱氣稍減，於流理台前準備晚餐，將水蓮剪成小段、魚片滴淋蠔油後翻面，此例行的瑣碎工作此時讓人覺得心安。兒畢業後回家短住，自上回新冠肺炎自美返台避難，之後便無機會與他長久相處，遑論為他烹煮。家人同聚，親手為之配菜、考慮飲食均衡營養，有什麼比此更幸福！ 憶婚後先陪夫婿負笈美國、返台後加入職場、陪伴孩子成長，上班身負授業重任、下班後忙碌打理家務，日日風風火火，罕有清閒之時。過往日子若說有何愜意，應就是那一日三餐串連起來的溫飽真實感，是那一瓢一飲，一碟醬豆一碗清湯，支持我與身邊之人走到此時。 將雞腿去皮切中塊，薑片與蒜以麻油煸香後倒入雞腿，加酒與蠔油拌炒燜熟，收汁後加九層塔翻炒兩下盛進砂鍋，一室便盈滿馨香幸福。將來未來的涼意，未明朗的前景瀰漫雲霧，讓人懷抱欣喜等候，倍加珍惜眼前這美的停頓。 重修拿手菜，串聯記憶中的美味 孩子歡喜吃些什麼？往昔印象經時空變動須作修正，有些喜好會隨年歲遺失、有些則愈益深刻，成為無法替代的特定情節。印象中一家經常圍著電視前的小桌，孩子雖不願意，卻不得不將我胡亂從廚房裡端出的菜、肉、米飯或麵食吞進肚子。我嘴忙著發號施令，兩耳豎起張聽過濾身旁爭吵，亦將螢幕方框裡的時事隨機聽聞一些。之後孩子陸續離家，全家人一起用餐的機會不多，讓人愈加珍惜。每次他們回來，總想煮些異鄉較難吃到的滋味，烹煮一餐變得更愈慎重。 烤午仔、薑絲燒牡蠣，或將牛腩滷至他們偏好的軟嫩。甜美鮮魚佐現擠檸檬，至於牛肉湯鹹度剛好，另以鐵鍋將全麥麵條煮熟撈起加入，湯裡含融溫情醬色、青蔥漂浮表面，麵條、湯與肉的比例全依個別喜好。瞧他們吸幾條麵搭一口湯，口齒嚼咬Q彈肉塊，神情陶醉融入，整個過程流暢動人，如製作精美的有聲圖畫書。 感謝盤中飧、那曾經粗糙或精緻的滋味，將我們帶回往昔一家人相聚的溫暖時光。 孩子還愛吃些什麼？清炒空心菜、小白菜或地瓜葉，那些異鄉土地生長不出的嫩葉、他國料理無緣會見的火候，啊，一把青蔬、一畦家鄉土壤氣候和水質孕育出的能量與營養隨著記憶端上桌，生命因此豐盛圓滿。之前未退休，即便孩子難得回來亦未能有太多相處時間，遑論為之煮食。此回可以好好琢磨，一償多年心願。 長伴左右或者用心貼近，只要還能切洗、煎煮，為親人烹煮，日子便不至於太壞！

李政霖／少水魚

李政霖／聯合報

我們島嶼的各個角落，曾經流傳著一個詞：美達卡，指稱水田裡見到的銀灰色袖珍小魚。如今人們或許只覺得medaka這詞帶點異國風，所以在不同魚種身上使用，更見於水族館，標示著人工培育品系。 medaka源自日語，名號最初應是屬於日本稻田魚；而台灣的medaka是同屬的另一物種「中華青□魚」。 me是「目」，daka為「高」──目高，乃其真正意義，明白地指著那特徵：小小的青□魚臉上位置偏高的明亮雙眼。 「目高的稻田魚」現今零星發現於生態友善耕作的淺山水稻田，以及周邊疏於整理的少水溝渠，但上帝造牠並非為人類的田圳所設計。 「溪裡無魚，三界娘仔為大。」本土俚語透漏出關於青□原貌的另一線索。 三、四公分的弱小個頭，縱有幾近透明的體色保護，在大魚潛游的河川埤塘只能是口到擒來的餌料，青□魚必然不宜久居。在淺山谷地、沖積扇行水區外側，未經人類開墾的時候，隨地形起伏或地質而自然形成的窪地，可能被森林圍繞，或滿布水生植物，這些水域多數時候並未連通河溪，少了水中掠食者循水路進入威脅，小不點得以安住。 鄰居也都是些「細」「小」之物，如青紋細蟌、小雨蛙蝌蚪等等。 但這些水域位於洪泛與日常、乾與濕的臨界，絕大多數的時間沒有水源補充，水體在曝曬、滲漏之下勢必日漸縮減。昆蟲會飛、兩生綱能跳離尋水，小小的青□魚別無選擇，只能留在原地看著一切變調，有時候必須窩在水位極低，甚至僅餘泥淖的生存條件裡。 牠們當然有對策，生命周期壓縮至僅有兩三年不等，關於生存傳承的一切效能也濃縮。細小的身軀所需資源極少，只要有一點點水分便能過活；雌魚在適當時節幾乎每天都能產生卵粒，受精卵可掛附於生殖孔外仔細尋覓適當的孵育所；卵表面有毛鉤，可以相互附著成串掛於母親身上，亦可在母親選定的位置黏附在水草上，得到庇護；雄魚擁有巨大化的臀鰭，可以在配對活動中包覆卵粒完成授精。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佛經常常提醒世人生命本質並非恆常幸福安樂，偏偏青□魚即是天然演化而來的「少水魚」，總在不知何時要面對乾枯的小小世界裡拚命地生活、生殖。只因在夾縫中才能求生，死亡也隨時都在不遠處，但這就是牠們的存在意義──三界娘仔，正是佛說「三界火宅」的超越演繹。

林揚／說「好吃」有那麼難嗎？

文／林揚／聯合報

在廚房忙著煮晚餐的老伴叫我，我看著電腦，有氣無力地回「什麼事」，沒立刻過去幫忙。她於是埋怨，大一時她在教室喊我，我總會大聲回「有」，並立刻衝到她面前，問有什麼可以效勞。因此，她才會在大二時成為我的女朋友。 吃晚餐，見我大口大口扒飯，津津有味，她問：「好吃嗎？」我回：「好吃啊！這還用講。」老伴有點生氣：「為什麼好吃都捨不得說一聲？你都不講了，飯菜更不可能告訴我！」 也是，快到「從心所欲」的年紀，老伴還願意為我料理三餐，心裡真的充滿感恩，我卻連「好吃」這麼廉價的讚美也說不出口，枉費她煮了一輩子的辛勞。難怪她近年愈來愈沒信心，覺得自己愈煮愈難吃。 記得剛交往，有一次在圖書館準備期中考，突然有一隻蚊子來襲，教人不堪其擾。看她一直揮手驅趕書桌下伺機攻擊的蚊子，我不假思索，將兩隻褲管拉高到大腿上，說：「我來餵蚊子，牠就不會咬妳了！」她說當時她好感動，就是因為覺得我這樣很浪漫，才決定以後要嫁給我的。 對啊，講到浪漫，以前的我還算有那麼一點。例如，當兵時會用微薄的薪餉，買一條很細很細的項鍊當生日禮物。結婚後生日或紀念日，不僅寫卡片，還會絞盡腦汁寫首詩，故意模仿別人筆跡寫上住址、貼上郵票，放進自家信箱製造驚喜，讓她下班時從信箱拿出來還不明就裡。有一次，我還送了一束鮮花到她辦公室，引起騷動，讓她同事羨慕不已…… 為什麼現在我連「好吃」兩字都難以啟口呢？ 老伴說：「大概因為你的浪漫就跟橡皮筋一樣，隨著歲月而彈性疲乏，姑且稱之為『浪漫疲乏』吧。」 那天夜裡躺在床上，我鼓勵自己，趁著浪漫橡皮筋還沒有斷掉前，下次吃老伴親手做的料理，一定要大聲說出「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