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貪求口腹之慾,好吃一族的來時路,真正讓我無意間闖進老饕世界的契機,是二十六歲那年,側身於新聞界,不時接受採訪對象的邀約,出入於台北市火紅有味的食肆之間。
最訝異的是生平第一次與高僧星雲大師同桌吃飯,首次嘗到素食的豆腐和芋泥,可以由最是家常的基本款,提升至香糯綿密、層次分明的高級佳肴。最開心的是在一家老字號的北方館,吃到剛出爐的烤鴨,片好的鴨皮還在冒煙,不僅金黃誘人、秀色可餐,皮下薄薄一層油花,更是使人貪念勃發,接連入口。最丟人的是在一家著名的江浙館,指著一條沒有刮鱗的蒸魚,問起隔座的前輩,對方差點在我頭頂敲一個栗爆,忍著笑意地指點:「這是十分珍貴的鰣魚,最特殊的就是不刮的魚鱗……」我這才對那閃爍著銀色光芒的魚鱗,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敬畏心緒。
哪怕瀕臨脹死邊緣我也心甘情願
1982年,去到日本後,我的覓食領域瞬間拓展到無垠的新世界。離台前,曾經聽聞有辦法的報社高層,從香港偷渡已負盛名的陽澄湖大閘蟹回台,進貢給老闆,我在旁聽著,暗自吞嚥口沫,連大閘蟹長個啥模樣都不知道。沒想到,當年的秋風才起,就收到朋友訂購,剛自上海空運到東京的大閘蟹,那個蟹肉與蟹黃的清甜、香濃,與日後在上海爆吃的層次,還真有雲泥之別,或許彼時還沒有足夠的成本餵食蟹族生長激素吧?
在日本旅居的十二年,著實開展了我的視野與胃口。由傳統料亭的河豚生魚片切入,繼而是天婦羅、鐵板燒、爐邊燒、義大利菜、法國菜、印度菜、朝鮮菜……吃到眉飛色舞、飽嗝不斷,哪怕瀕臨脹死邊緣,也心甘情願地撫著肚皮。
當時長期住在目黑驛站東口附近的公寓裡,每回上下班,路過商店街,總要經過一家烤鰻魚店,店面規模不大,烤魚師傅面對馬路,一邊以扇子搧著爐火熾熱的木炭,一邊為烤架上的鰻魚抹上特製的醬油膏;木炭的淡淡白煙,混摻著鰻魚的誘人香味,每每讓路過的我忍不住深呼吸好幾下。雖然無數次動念買一盒鰻魚飯打牙祭,但是不菲的定價,往往教理智戰勝肚裡的饞蟲。我不斷催眠自己:改天一定會有更美味的鰻魚大餐等候著。
果不其然,老天爺待我不薄。有一天,好友SB先生在家煎了獨家配方的牛排,餵養我們幾個好友,並同時宣布,在千葉發現了一家具有歷史性的烤鰻魚專門店,該店鰻魚不是進口自台灣或其他國家,而是日本土生土長、完全天然的新鮮活鰻魚,且都是現場料理的。我們瞬間興奮了起來,尤其是我,眼瞳簡直忍不住迸出七色彩虹了,唯獨SB太太的興趣不大,認為沒必要為了鰻魚跑到老遠的千葉去折騰。
雖說表明了沒有興趣,但SB太太還是挺慈悲的,就在SB先生選定的日子裡,她坐上指名的敞篷跑車,說是既然要遠道去千葉,乾脆順便兜風,才不會太無趣。於是,坐在後座的我與小友阿B,忍不住大聲唱起歌,讓涼風也乘載歡悅跳躍的音符,將期待鰻魚大餐的熱點提前燃燒起來。
吃到連出聲讚美的空檔也不可得
高速公路沒有塞車,我們順利抵達鰻魚餐廳。那家老店維持著古風,是典型的農村木造風格,屋頂以稻草鬃砌而成,擺明了就是要與天然土生的鰻魚畫上等號。
我們被店員接引到預訂的座位,用不著點菜,SB先生全都包辦好了:自涼拌鰻魚皮、鰻魚沙拉、鰻魚肝、鹽烤鰻魚、醬油鰻魚……乃至以鰻魚骨頭熬煮出來的清新魚湯,樣樣迷人、出彩,讓人吃到連出聲讚美的空檔都不可得。見到我急著伸筷子的熊樣,SB先生笑著說,不要小看桌面上備著的山椒粉,那都是店家特別央請專家調製而成的漢方,我聽聞便撒了些在鹽烤鰻魚上,塞入口中。山椒特殊的香味,瞬間將鰻魚的土味中和為肉與油脂交相為一體的天作之合;我的腦子極度忙碌,一邊指揮我對主人伸出兩個大拇指,一邊盤算著下一筷子要染指哪一道菜。
這頓鰻魚大餐,讓我對日本的飲食文化有了另一番體認,想來也是經過長年的堆砌與演進才能卓然成就。原先對此興趣缺缺的SB太太,也圓睜起大眼,接連讚美,讓SB先生樂得合不攏嘴,好像唱了首直衝雲霄的好歌,引來如潮的掌聲與喝采。
之後我們經常跟SB先生提起千葉的那家鰻魚餐廳,他也總是說,任何時間,只要想去,一定會去電預訂,也順便載著我們遊車河。只不過,誰都沒有預料到,SB先生的健康隨後出了問題,慢慢地,連車也不開了,見面也都局限在東京住家的附近;某日,忽然傳來噩耗,他就這樣瀟灑地離世……從此,我對日本坊間的烤鰻魚料理,提不起任何興致。最強烈、美好、殊勝的滋味,皆隨著SB先生的仙逝而封存在記憶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