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中的小尖刺】宋文郁／甜甜圈與月

文／宋文郁／聯合報

甜甜圈與月。圖／王嗚咪 夢幻家居生活影片 星期一早晨，男友從床上跳起，告訴我IKEA的甜甜圈燈進貨了。為了這顆甜甜圈燈，我們已經觀察了兩個月。由紐西蘭籍荷裔設計師Sabine Marcelis設計，要價1799元的VARMBLIXT壁燈──其實我們根本不在乎是誰設計，也念不出它的名字，只是在IG和Threads上，頻頻出現那些令人極其迷戀的居家裝飾影片──「IKEA夢幻甜甜圈燈，滿滿的氛圍感，療癒你疲憊的身心。」我們知道這是陷阱，公關公司撒下餌料，代購抱著滿滿的甜甜圈、拍攝夢幻家居生活影片；演算法是魚竿，祖克柏出席反壟斷案聽證會那天，我們狠狠咬上魚鉤。在痛感與多巴胺的絕妙平衡中，我們難以克制，深陷其中，幾乎要下跪祈禱：IKEA、Sabine Marcelis、Meta、祖克柏、把這顆燈賣到3100元的coffee egg pancake shopping代購賣場，請療癒我們吧，用這顆資本主義的甜甜圈，撫平資本主義造成的傷口。 在我還只會拿ChatGPT來算命的時候，男友就已經寫好了一個定期追蹤程式。每十五分鐘，男友的手機會傳來通知，回報各家IKEA甜甜圈燈的數量。在他寫完程式的的一周後，也就是星期一的早晨，手機通知顯示新店IKEA有十三個。他迅速著裝準備出門，我則繼續陷入睡眠。隔了幾個小時後，他抱著一個紙盒回來了，像是經過一番血戰的戰士提著他的戰利品──我盯著他慢慢打開盒子，碩大的甜甜圈躺在裡面。我們把它抱出來，插上插座、按下開關，內部燈泡亮起，橘紅色的光暖暖地照在男友紅通通的臉上。但是那時鄰近中午，很快就要出門上課了，於是我們決定晚上再來安裝。 先從甜甜圈燈開始 那天晚上回到租屋處，我們協力將燈掛在床邊的牆上。甜甜圈掛妥後，我們興奮地開燈又關燈，反覆測試。暗中，甜甜圈掛在牆邊發出暖色橘光，像是一輪月亮。我們像小孩似地抱著燈玩鬧了好一陣子，接著男友先睡了，留下我獨自在書桌前準備隔天的文本。 文本讀累了，我轉頭看了看男友。昏暗的房間裡，他躺在發亮的燈下熟睡著。 男友是無光睡眠者，但他知道我有睡前看書的習慣。買來這個甜甜圈，一部份也是希望我睡前有盞閱讀燈。應該要感到滿足才對，應該要幸福才對，但此刻怎麼就是覺得空虛呢？像是甜甜圈裡凹陷的洞，看著這景象，我心裡居然隱隱地疼痛。我想起以前告訴過他，我的夢想是以後在台北買棟房子，角落擺一盞野口勇的燈，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他說好，那麼貴的燈，總有一天會買到。我們一步一步慢慢來，首先要從甜甜圈燈開始。於是這天早晨，他將甜甜圈燈搬了進來。 我起身，開始在我們八坪的方型套房裡踱步，像是受困的魚。我想起兒時養過的那些金魚，兩兩成對，被我養在那麼小的魚缸裡，最後當然都死了。以前也有罪惡感，不過直到自己住進來才真切地意識到，那是殺生。 男友有點痛苦地在燈下睡著。那盞甜甜圈燈在這個小房間裡是這麼亮，像是一輪太刺眼的月亮──小時候因為我怕黑，媽媽在天花板上貼滿夜光貼紙，將星星與月亮都搬到房間裡，我才終於能夠安穩睡著。但是現在，這顆月亮是不是膨脹得有點太大了？ 我越過男友，伸手將燈關掉。一片黑暗中，指尖觸碰到冰冰涼涼的玻璃，我突然沒來由地想到，因為近視的緣故，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真正的月亮了。

【生活進行式】易牙憂／一位牙科患者的自白

文／易牙憂／聯合報

因著求學求職，搬遷過幾次，免不了重新尋找牙醫師，也總會得到「刷牙刷得不錯哦」的正面肯定，欣然收下讚美的我，只差沒在履歷上寫「刷牙：精通」。後來，由於既有牙套的表層剝落，我踏進了C牙醫師的診間，沒想到時至兩年後的今天，尚未領到口腔健康的畢業證書。 兩年來，我從一位牙醫師升級到同時有三位牙醫師看診，深刻感受什麼是術業有專攻，也品嘗到「牙科大地遊戲」的樂趣。如果以RPG遊戲來比喻，C醫師負責主線任務，像是我的口腔新手村導師，在照完X光片後，引薦我去解開不同支線任務，顯微根管治療、牙冠增長手術、拆除舊有牙釘種種，再由他來收尾及驗收。 看牙真是極其無聊的事，我張大嘴巴，也同時張大眼睛觀察環境。不得不說，患者跟牙醫師之間的距離真是非常近，近到可以細看膚況、紋理，甚至助理人員每根捲翹的睫毛與精緻的眼妝。某次診間來了實習生，我躺平，雙手交握腹部，面對上方等距排列的多顆頭顱，在一一確認視線後，發現他們瞳孔映照出的全是我大開的嘴巴──搭配C的施作說明，我成了實體真人秀的主角。瞬間，我感受到自己對於牙科的不凡貢獻，更是努力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用力維持下顎的角度，達到最高的口腔能見度。 此後，身為患者，我努力張大的嘴巴，也成為不同牙醫師讚美的對象（但再也沒有人誇我很會刷牙了）。為此，我還會搭配我想像的友善角度，適時拉伸兩頰肌肉。一次給C看診時，他罕見地多次請我調整頭的角度，明顯感受到他對患部的能見度極為不滿。他逐漸加大推開我臉頰的力度，輕輕說出：「你的臉頰肉滿肥厚的。」 曾經得意於伸縮自如臉頰肌肉的我，世界不再一樣了。之後每次看診，我敏銳地感受著C用手腕推開我嘴邊肉的力道，以及評量他手腕到手指之間固定住的臉頰厚度，腦海隨之閃過「肥厚」兩字。 人活到中年才經歷了自我形象的崩塌，傷害力極大。在沉澱、自省後，不經意看到同齡人甚至後輩的臉龐，我輕捏自己屹立不搖的兩頰：不，那不是肥厚，而是滿滿的膠原蛋白啊！

【青春名人堂】Hazel／汗濕歷史

Hazel／聯合報

明天就是夏至，但不用看節氣我們也能感受到，炎熱的夏天早就已經來了。在為人母前，此時節我通常只關注家中冷氣的安好，但有了孩子以後，夏天的煩惱就嚇人多了，腸病毒、登革熱、腸胃炎等「孩之大敵」。 值得慶幸的是，現代的台灣隨處可見設備良好、技術高超的醫院，人人也對常見傳染病有一定的了解。但在過去，有些傳染病至今沒人明白究竟是哪裡來的，並且連歷史都被它永遠改變。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汗熱病」。 此項病症發生的時間、地點、對象、症狀都十分詭異：它在十五世紀末突然於英國爆發，時值玫瑰戰爭剛結束，正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倫敦卻被一場迅速致死的怪病撂倒。患者起初會忽然陷入一股嚴重的恐慌，等情緒稍微平復，真正合理的恐懼竟開始了：他會渾身疼痛、發冷打顫，緊接著是大量汗水不停往外冒，同時發高燒、劇烈頭痛、心跳加速、心臟發疼，甚至精神錯亂。 等折磨到了一定程度，患者會陷入疲憊和虛脫，開始極度嗜睡。可這一睡就不得了，很多人再也醒不過來，連臨終懺悔都來不及做。醫生全部束手無策，只能指示儘量別讓病人入睡。更恐怖的是，以上症狀可能在短短幾小時內就全部發生完畢。有的貴族早上還在跳舞，傍晚已經要入殮，死亡率超過30%。受害者尤以貴族為主，反倒營養較差、缺乏醫療照護（雖然以當時的醫療水準，後者搞不好更有利）的平民更安全。當時英國人聞汗色變，連新王加冕這樣的大日子，都因疫情被迫延期。 古怪的是，汗熱病幾乎只發作在英國，特別在城市。起初人們還認為是新王亨利七世聘的法國雇傭兵帶來的，可實際上更早之前英國就出現，法國卻沒有聽說。汗熱病在英國本土一共爆發過三次大規模疫情，直到三、四十年後才傳進歐陸，而且每次出現的時間都極短，死者也不多，不像英國遭到重創。 汗熱病受害人遍及全英，其中一個最「動搖國本」的，還真是英國的國本：王太子亞瑟。這名十五歲的年輕男孩，是紅白玫瑰家族血脈的融合，以傳奇人物亞瑟王命名，足見父母對他的期望之高。亨利七世為繼承人鄭重迎娶了西班牙公主，誰知就在婚禮過後，小夫妻同時得病，最終活下來的只有新娘，英國王位改由亞瑟的弟弟接班，成了英國史上惡名昭彰的亨利八世。 亨利八世最為人所知的，即是「寵妾滅妻」，為了迎娶情婦安妮博林，帶領英國脫離天主教，另立新教，引發嚴重的宗教內戰。然而歷史似乎差點又改變心意：安妮也曾不幸中標，最終居然活了下來──假如她也被帶走，英國新教失去最重要的支持者，說不定很快就會退場；都鐸王朝名垂千古的明君伊麗莎白一世無法出生，對西班牙無敵艦隊的大勝恐怕也未必能發生。另一方面，據傳「親切和藹」的亞瑟，或許能帶領英國走向另一個盛世也說不定。 歷史向來難有如果，但更難的是，史學家和醫學家至今都搞不清楚汗熱病究竟是什麼、從哪來。在三次大爆發之後，該病就永遠消失，也或許那只是命運專門為改變英國準備的注定吧。 ●本文作者為Podcast頻道《時間的女兒：八卦歷史》主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