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裡沉重的呼吸聲,在破水而出的瞬間,戛然而止。
海面是如此安靜,原先纏繞耳旁的鼓動氣泡,隨著海浪漂散而去。
上次這樣折磨自己,是什麼時候?
離岸邊很遠嗎?我踢動蛙鞋,試著回身張望,但雙手只撥動到起伏的海水,一波波浪花拍打在面鏡上,視線朦朧不清。已經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一段時間,加上一直吸著氣瓶裡的乾冷空氣,即便頭頂的陽光溫暖,身體仍止不住微微顫抖。
因自小患有視網膜色素病變(Retinitis Pigmentosa,簡稱RP),在三十四歲那年,視力急遽惡化,人生如失足墜入深海,任由命運的海流推拉浮沉。此刻面臨同樣的困窘下,負面思緒瞬間升高,與現實中的浪等著要將我吞沒。忽然,雙臂感覺被人穩穩握住,是教練小熊與另一名潛水員跟著浮出水面,兩人一前一後帶我朝岸邊游去,直到雙手碰觸濕滑礁岩後,那隨環境晃動的心才逐漸安定下來。
上次這樣折磨自己,是什麼時候?搭著清晨四點北上的火車時,我也這樣問過自己。幾周前,朋友傳來訊息,推薦一個即將在東北角舉辦的活動,那是特別為身障者設計的潛水體驗。一向愛潛水的她提到,趁還有殘存視力時,去體驗一次水肺潛水,或許會有不同的收穫。
看不見真能潛水嗎?我心裡納悶,但克制不了好奇心,決定一探究竟。
「來,我們現在練習用嘴巴呼吸,聽口令——吸,吐,吸,吐……」在龍洞灣岸邊一處搭起的棚架下,我邊聽教練口令,邊試戴面鏡,反覆調整帶子長度,讓它更貼合眼周和鼻子。成為視障者後,我對陌生場域常感焦躁,幾乎不再參與戶外活動,更別提潛水這種如氣泡般易破的夢。本來還懊惱著自己是否太過衝動,但當聽見來自各地、不同障別的夥伴們各個精神抖擻的聲音,他們的勇氣也悄悄注滿了我的心,便漸漸放下恐懼。
雖然看不清,卻能感覺被海流環繞
「咻,咕隆咕隆……」潛入水裡時,外頭的喧鬧瞬間被隔絕,只留下自己的呼吸聲。眼前是一團藍色濃霧,光影隨吐出的氣泡折射變化。我雖看不清,卻能感覺身體被海流環繞推動,雙手不自覺地探向未知,身旁的教練拉我轉身,拍肩提醒即將有美景登場。也許是魚群或珊瑚吧?我時不時注意呼吸節奏,避免嗆水,並努力留心四周的海流變化,以及氣泡之外的聲音。
感覺有魚群細柔的擦觸,從前臂滑過肩膀、側腰,會是什麼魚?含著呼吸器無法言語,我在腦中描繪想像,回憶起年輕時參觀過的海生館,以及搭乘水中觀光船時的場景。上岸後,我沒求證,因早已被自己構築的海底世界滿足。
回到岸上,是一小時後的事了。雖然愛上大海帶來的寬闊自由,不過能重回熟悉的陸地,仍是如釋重負。只是,走往休息區的路上,失去浮力支撐的裝備實在太重,意外地讓我很快懷念起水下的時光。
教練小熊領我到一旁的沖水區,沖去身上殘留的鹽分。也在那時,我才知道她同樣是名視障者,已潛水幾年,並考取了證照。這消息令我震驚,隨即想起朋友傳來的訊息,心中滿是感激。正是那樣不帶壓力卻又不想辜負的善意,使我克服了自我懷疑,走進另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地方。隨著頭頂灑下的水花,多年來沉積心中的憂慮苦澀,似乎流入海中。
即便人生無法像控制浮力背心般自如升降,但若能在命運推拉之間,汲取一絲向前的動力,我想便足矣。
轉過身,扭上水閥,外界的聲音再次瞬間戛然而止,只留下自己一身堅定自信和溫熱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