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喜歡健行和徒步旅行,所以這幾年閱讀不少和走路相關的書籍,從心理、哲學和科學去探討人類步行的本質,並綜合歷史、生態或社會學等層面,試圖去理解走路的理性與感性。於是我常常在走路時沉浸於風景裡,任憑右腦帶我進入思緒的長廊;而在旅程結束一段時間之後,又會啟動左腦推敲那些愉悅、專注,甚至記憶鮮明的瞬間,是否其實只是內分泌與神經系統的作用罷了。左右腦在頭殼裡相互激盪與辯論,乍看有些矛盾,但走路這種緩慢且毫無刺激感的運動,恰好提供一個讓理性與感性並肩同行的空間。
走路的哲學我已經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所以我更想知道為什麼走路時會感到快樂?又為什麼徒步旅行的某些片段會在腦海裡留下特別清晰的痕跡?大多數科學理論都仰賴觀察或實驗去驗證,而我用來驗證那些關於走路本質的樣本,是一趟淡蘭古道北路的徒步旅程。
跑者愉悅與心流
起點設在新北市的牡丹車站,順時針方向依序走過瑞芳、九份、福隆、大里和貢寮,用三天兩夜時間走完淡蘭北路大部分的古道。這是一條不需要背負重裝的縱走,因為沿途有方便的大眾運輸和豐富的旅遊資源,不必煩惱住宿和補給,只需要輕裝上路,加上路況並不困難,所以有足夠的餘裕去享受走路時的五感體驗。每天雖然要走六到八個小時,但節奏自然輕快,步伐像水流和微風一樣有股舒爽的韻律。
第二天走在楊廷理古道的午後,我發現自己呼吸和步伐合拍,精神專注且愉快。這種讓人全神貫注,既沉浸又滿足的狀態,心理學家稱之為「心流」。我的思緒變得清澈而沉靜,心情振奮、幸福,身體漸漸進入自動導航模式,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忘記了時間,直到走出一片樹林,看見澳底的外海後才稍稍回神。
這和過去跑步時常感受到的「跑者愉悅」有點類似。長時間中等強度的跑步,大腦釋放的化學物質會帶來短暫的幸福感,讓我們忘記痛苦與疲倦。因為人類自遠古以來就是耐力型的狩獵者,所以演化出讓身體可以持續奔跑的機制,藉以提高生存的機率。而「心流」是一種深層的心智狀態,它沒有明顯到達的捷徑,必須在身體節奏、注意力和挑戰程度剛好對齊之際才能自然「滑入」。
換句話說,跑者愉悅是精心安排的生理獎勵,而心流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心靈賜福,在注意力被嚴重剝奪分流的現代社會,是一種相當難能可貴的經驗。
雖然跑者愉悅和心流狀態不是同一回事,但它們確實有可能同時發生。長時間的穩定步行會讓我們進入低強度運動的心率區間,這時候體內會釋放內啡□與多巴胺,帶來平靜的幸福感。左右腳交替的動作也讓大腦兩個半球輪流活化,提升專注與創造力。而當走在戶外,視野中的景物會以穩定的節奏往後流動,因而在潛意識中產生一種安定感,類似開車時定速巡航進入的半催眠狀態,但更溫和、更有自覺性。
開啟與自我的對話
這樣的行走模式和低強度慢跑,乃至於各種規律性的有氧運動一樣,都有助於提升大腦的血液循環、促進學習與思考,並活化掌管空間與情境記憶的海馬迴。這就是徒步旅行的經歷會如此深刻的原因,因為走路讓我們跳脫了被動的交通模式,主動用雙腳走進並穿越陌生的土地與風景,去「經歷」,而不是「經過」,透過身體的律動將記憶深深烙印在腦海裡。
這也是人們常說在大自然健行更容易「找到自己」的緣故。在戶外長時間的走路確實能帶動思考與內省,開啟與自我的對話,因此「走出自我」這四個字並不是精神標語,而是一種可驗證的理論。歷史上有太多卓越的哲學家也是步行的實踐者,如尼采所言:「所有偉大的思想,都源自於走路。」
我時常思考當時走淡蘭北路的美妙體驗,是否就是跑者愉悅和心流狀態產生交集的結果。於是睽違好幾年,我又開始慢跑。
距離上次跑步已經好幾年了,體能早不如從前,不僅跑姿渙散、氣喘吁吁,速度也遠遠慢於二十幾歲體能巔峰的自己,整體表現可說是慘不忍睹。但我試著不帶手機和耳機,不看手錶去監控步頻與心率,專心在每一個步伐和每一次呼吸,因此在痛苦與喘息之間的某個空檔,我瞬間感受到那久違的美妙滋味。
年輕時,跑步或許是為了體能、為了訓練,甚至為了體態。但當我在即將步入中年的這個時間點再次邁開步伐,我意識到我真正的動機是恢復對生活的專注力,以及重新掌握能主動獲得幸福的能力。
但演化機制其實對擅長走路和跑步的人類開了一個玩笑。雖然我們是這個地球上耐力最強的動物,但為了減少熱量耗損、延長生命,人類的生物本能會抗拒運動以保存能量。沒錯,像我這樣的近中年男子會發胖並不是因為懶惰,而是為了生存,這是刻在基因裡已數百萬年的機制,根本不可能違背。所以,往後當我猶豫不決要不要出門跑步的時候,大腦會適時給我一個絕佳的逃避藉口。身為人類,真是幸福,連懶散都是一種演化過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