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文學大獎自2014年創立以來,每年頒發給一位具有創造力、續航力與影響力的台灣作家。在公布第十二屆由阮慶岳榮膺桂冠的同時,文化記者陳宛茜捎來歷屆得主近況,在這眾聲喧譁的年代,他們仍是大時代中勤懇的觀察者與記錄者……
●2014年第一屆得主:陳列
「我們都不是完整的人,不管是身體和心靈,都有一點破碎。」兩年前完成《殘骸書》後,陳列兩年沒動筆,生活重心是推動白色恐怖記憶日,希望讓更多人理解這些曾經歷白色恐怖因而不再完整的人。
以自然寫作成名,但陳列的文學起點其實是白色恐怖,敲開文壇的第一篇散文〈無怨〉,寫的是自己因政治事件入獄的四年,在戒嚴時代拿下時報文學獎。「我想寫人在禁錮的不自由中,如何保持自己的完整。」這篇散文原題是「獄中書」,評審逯耀東建議改成「無怨」。但心靈不再完整的人,真的能「無怨」?
很長一段時間,陳列絕口不提自己的白恐經驗,即使在獲得聯合報文學大獎的《躊躇之歌》中寫到過往,筆調也是波瀾不驚。直到2010年,陳列受邀參加綠島人權藝術季,看到關過兩千人的新生訓導處傾毀,「歷史一片空白、沒留下任何記憶。」他大受震撼,花費十多年心力完成《殘骸書》。未來還寫嗎?「我不敢說未來要寫什麼,對文學始終心存敬重。」用筆修復歷史和心靈的不完整,是他一輩子的使命。
●2015年第二屆得主:王定國
罹患青光眼後,王定國不得不大幅縮減寫作時間,「不再憑藉那股魔幻的熱情恣意狂寫」。他形容這三年以其「目光如豆的眼力」,僅能限量著墨於短篇小說,除了時間用度較為舒緩,也不得不尊重有限視野所能給予的局限空間。新近完成的作品是〈若有你在〉,若無意外,它將成為王定國的第十本書名。
王定國珍惜十年前得大獎的那個夏天,「那是復返寫作的第三年,當時僅有兩本小說悄然探路,堪稱最老的新手應不為過,遑論以當時而言萬眾矚目的文學大獎會駕臨在我身上。」當時身兼推薦與決審的作家周芬伶表示,她看重的是作者蓄勢待發的續航力,才不吝惜給出寶貴一票。
「我已忘了她正確的說法,但那模糊的印象卻在我每次的挑燈夜戰中依然謹記在心。」王定國表示,為了維護這個獎項所代表的崇高性,也為了分享文學史上這最乾淨的一頁,「我雖然沒有即時應允那股續航力,卻也在這十年裡默默實現了持續寫作的諾言。」除此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文學修行更能撫慰人心。」
●2016年第三屆得主:吳明益
吳明益六月出版親筆創作的繪本,是他上一本小說《海風酒店》的衍生作品。小說中的主角經歷社會運動的失敗,將經歷畫成繪本。雖是小說虛構之事,他卻讓書中繪本走入真實。
近年停更臉書,吳明益把教學、創作之外的心力投注於獨立書店。他每出一本書,就會巡迴全台獨立書店舉辦講座,迄今已經走了逾兩百間。「追逐數位沒有多大意義,總是有年輕人出現,我只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說年輕時會對未來有很多想像,但到了這個年紀,只會對現在全力以赴。
但吳明益也透露,五月底在嘉美館舉辦的一場講座「時間的群山──關於一批1930年代膠卷的發現與補充」,可能是他下一部小說的養分──兩位影像藝術家在日本拍賣網站上,意外得到一批來歷不明的膠卷,經過漫長的修復,隱身鏡頭之後的拍攝者千千岩助太郎逐漸顯形。
●2017年第四屆得主:陳育虹
陳育虹2022年九月出版詩集《霞光及其它》,2024年的最後一天出版翻譯詩集《無名人》。寫詩和譯詩成為她的兩張翅膀,「閱讀、創作、翻譯可長可久,我願意帶著探索的心持續優遊其間。」
「紀德說,詩人至少要翻譯一本詩集。」陳育虹形容,譯詩和寫詩的過程是「把別人的詩集吃進去,在最成熟最好的時刻吐出來」。而語言的跨越意外帶來情感的碰撞。《霞光及其它》日文版今年在日本出版,她受邀跟曾經歷311的日本作家和合亮一對談。詩集中五百多行的長詩〈落葉拼圖〉,她以隱諱的方式寫出母親在對日抗戰中的逃難經驗,戰爭帶來的影響母親到晚年依然無法擺脫,讓照顧母親的女兒,感受到不曾因歲月消退的龐大陰影。對談時,和合問她:親身經歷災難的作品,和來自他人災難經驗的作品,何者更為沉重?陳育虹仍在省思這個問題。
●2018年第五屆得主:駱以軍
年底將有三本小說一口氣出版,駱以軍形容此時的自己每天只是「晃晃晃」。「這個時代就像一隻巨大的鳥在頭頂飛翔,沉沉的陰影籠罩著我們。」他認為,時代的混亂與動盪遠遠超過這一代小說家所能負荷,「之前累積的工具箱不夠用了,需要新的工具。」駱以軍每天固定兩小時坐在咖啡館裡,只是寫寫寫,把每天零碎的所思所想記在筆記本中。「奧地利小說家穆齊爾做了十年的筆記,最後也沒能完成一篇小說。」駱以軍說自己沒有一定要完成什麼,在創作的火焰燒起來之前,他想做一個勤懇的觀察者與記錄者。
「寫小說是一種極限運動。」駱以軍認為,自己的創作黃金期是四十歲到五十歲,《西夏旅館》是這個階段的代表作,「那是想像的極致。」那段時間,駱以軍每天都到人聲鼎沸的咖啡館,趴在一張小桌子上寫寫寫,「那時的我像急行軍,身心都投入寫小說」。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天氣熱到不能承受,他到銀行小額貸款,每天花一千元訂三小時的旅館,在同一個旅館房間裡完成了《匡超人》等作品。
現在,駱以軍又從旅館回到了咖啡館。「五十歲之後,我曾經以為自己是不是要走了?」他感謝大獎在那時給了他一個溫暖的鼓勵。也許有一天,他在咖啡館寫的筆記會蛻變成一部小說,「這將是我最後一本小說」。
●2019年第六屆得主:劉克襄
「我像被子彈射中,彈殼一直留在心臟中間。」1992年,劉克襄被鹿野忠雄的故事「打中」,卻遲遲寫不出來。「只用十幾篇文章的小書拿獎,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他憑《早安,自然選修課》拿到聯合報文學大獎後,毅然決定寫這本壓在他心頭卅年的大書,「我不能對不起這個獎」。卸任中央社董事長後,他花了兩年多時間專心完成這本書,「這是我最好的時刻」。
劉克襄跟鹿野忠雄有著奇妙的緣分。年輕時他和鹿野忠雄的嚮導有了交集,對於這位年紀輕輕就來到台灣、為了研究台灣遠赴南洋,最終消失於山林之中的傳奇學者,充滿好奇。「我應該是可以跟他對話的最後一代。」他一直想寫鹿野忠雄,卻總覺能力不足,這幾年終於覺得自己有能力「把這顆子彈挖出來」,「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使命」。圓夢後劉克襄空白了半年。有下一部作品嗎?他很篤定,「我心中有要寫的,但現在還不敢講。」
●2020年第七屆得主:張貴興
寫作近四十年,張貴興說自己的態度一向是「在追尋中反省和歡愉,無視他人之橫眉豎目」。他不喜歡談論正在書寫的未成品,「因為捉摸不透過程甚至結局,這是寫小說的樂趣。」
但他透露,寫作中的小說敘述三個在婆羅洲土生土長的年輕人經過一段感情挫折後,分道揚鑣追尋自我。其中一位立志成為詩人,落腳台灣,和另一個女子展開一段生死相許的戀情。相較於前作,他將以「較浪漫抒情的筆調」,透過大自然和大環境變遷,追憶和複製逝去的青春年華。
●2011年第八屆得主:郭強生
完成《尋琴者》後,郭強生足足有兩年的時間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今年他終於動筆、五月交出一本散文集。「這是我思考生命死亡的文字。」父親的離去讓他重新檢視自己的生命狀態,「一旦明白接下來的人生必須面對死亡,如何重新看待人生的優先順序?」寫著寫著,他決定要從大學教職退休,「我的寫作總是和真實人生循環相扣。」
「我只能順著自己身體的調子寫作。」郭強生說,拿下聯合報文學大獎的《尋琴者》,是他照顧父親期間完成的作品,「有一種安靜的調子,像鋼琴奏鳴曲。」而好的文學作品會「幫讀者的生命調音」,讓讀者「忽然忘掉自己本來的調性」。他深信2025年將是台灣文學豐收的一年,台灣曾有一段時間大量複製外國寫作潮流,如今終於「長出自己真正的樣子」。
●2022年第九屆得主:甘耀明
「太久沒寫短篇,我怕生疏了。」甘耀明明年將出版短篇小說集,集子中的小說從未發表,主題則延續他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神祕列車》中〈上關刀夜殺虎姑婆〉的挑戰──用現代小說的技藝寫古人的故事──蘇東坡、陶淵明、蒲松齡等,並加上了鬼怪的幽冥氣息。「我嘗試在歷史中找到想像的縫隙之光。」
但甘耀明也沒停下手中的長篇。同樣預計在明年出版的《我的鴉鵲公主》,首度挑戰用客語創作小說。主角是1970年代一位聾人女孩,因為比出帶著客家意象的手語,被抓包「不講國語」受到懲罰。甘耀明從真實的時代細節中,找到「想像的縫隙之光」,透過虛構人物折射「推行國語運動」年代的衝突與荒謬。
●2023年第十屆得主:鍾文音
鍾文音目前正在修潤小說《私輓歌》,這本小說是延續她獲得聯合報文學大獎的小說《別送》。《別送》寫母親亡世,但寫時鍾母尚重病臥床,沒料到之後的真實人生竟被先完成的小說所預言,讓她對小說的預言性產生高度的戒慎心與敬畏。
「一路寫作長途跋涉這麼多年,成功與失敗交織,在得大獎之後才有一種爬上高山之感,在強風下俯瞰走過的路。」鍾文音慶幸自己在寫作熟齡之際得獎,不會太晚,也期許自己是「一個永遠的新手」──生命的新手、感情的新手、寫作的新手,永遠不要「成為老江湖的那種資深」。
冷眼看台灣文壇,鍾文音認為「文學活動很多,但讀文學書者很少」、「眾聲喧譁比過去更甚,但荒原更荒」。當文學已成「微小而美好的事」,她也只能保持「心單純,眼老成」,繼續寫自己想寫的,「畢竟文學才是自我的,而文壇是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