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伊蓮的訊息,說要搬回韓國了,明年一月結婚。這五、六年來她經常說要回去,每次碰面每次說,這麼多年也還是沒有。我疑惑──那楊要一起搬回去嗎?我記得他的韓文好像不太好。她男友楊是韓裔美籍,除了長相外就是個妥妥的美國人。對話框飄起點點點,停了一陣,又飄,反覆幾次。最後她才坦承:其實早就分手了,兩人沒有未來。又補充,這次這位是純韓國人。
我說,那你要趕快通知大家,狄拉吉一月要來找我,那我們要改飛韓國了。她按了個愛心。狄拉吉前年回印度了,我和芊還飛去參加他的婚禮,本來幾個人約好團聚,可惜伊蓮家裡出事,錯過了。先是狄拉吉,現在是伊蓮,加上芊跟丈夫健太正計畫搬回東京,未來四人四國,要再見不容易了。
旅居海外的日子裡人們來來去去,誰都可能是下一個,經常需要道別。但就算習慣了,整個過程也不會比較容易,就像健身一樣,是更能負重了,但無論如何鍛鍊,再怎麼舉重若輕,扛著還是會累。
移民社會自帶動能,各色各國人四面而來
我來美國讀書的第一年就碰上疫情,學校改成網路上課,許多同學搬回家遠端,後來連畢業典禮也在線上,某些人再也沒見過。在台灣時也經歷過幾次別離,但畢竟是個小而多人情的島,基隆三寸到屏東,很難想像後會無期的可能。記得曾有人要從北部搬回台南,一眾好友都很感傷,餞別再餞別,送了又送,如今回頭看也不過是高鐵一小時。當時我還未體會到有些再見是美國到印度、到韓國,到世界邊緣的尺幅。移民社會自帶動能,各色各國人四面而來,趕著完成什麼,隨即各奔東西──從西岸的舊金山到東岸的紐約,那至少也是六小時的航程。
地方太大,離散相對輕易,心理距離好像也跟著一起變遠了。那不只是地理間的遠,也是語言和語言、文化和文化,甚至是期待的差距,那是所有過去經驗與未來軌跡總和的遠。六度分隔理論說世上任兩人間的人際距離大約是六個中轉(社群媒體時代下降到3.57個),好像建立關係是件容易的事,但我經常覺得連一個都快搆不上了,何況六個。那個網絡放到現實中是非常透風的。
在這樣多重的遠之中有幸成為彼此的中間人,除了有緣實在無法解釋,因此我格外珍惜每一分交情,也因此,失去任何一點都更為有感。我完全能理解《浩劫重生》中主角在荒島上痛失一顆排球有多值得哭。
那是不是緊抓著人群,長年躲在關係裡就沒事了?顯然不,疫情向我們展示了再怎麼縝密的社會也有「啪嘰」一聲就斷網的可能──其中一種可能。封城期間,原先讓我困擾的強迫社交,什麼酒吧、派對、面對百人用英文報告,忽然都免了,鏡頭一關,世界就剩下自己。
照理說人生該更寬綽,卻反而覺得施展不開
舊金山四季都涼,租屋處有一扇向陽的窗戶,我常駐守在窗前那一小片光裡,非常溫暖。其實我大可出去散步,夏日的北加州可以很鬆弛,住處離海不遠,也大可去沙灘上走走,享受無限的社交距離,但我都很少。真的出門都是為了辦事,例如洗衣服。常去的投幣洗衣店是典型的移民生意,不大,就像《媽的多重宇宙》裡那樣,暗暗的,側掀式洗衣機的側蓋像眼睛,數百隻將你團團圍住。一趟洗程四十五分鐘,接著把衣服移到烘衣機裡,再烘半小時,因為不想來回跑,我就坐在那,看中年人們在機器巨大噪音裡默劇般折著衣服。如果天氣冷,烘暖的水氣也很安慰人心。
想起我曾非常著迷公路電影,嚮往打工度假、背包獨旅、數位游牧,那些意味著自由、冒險,多豐滿的生活方式。現在定居海外,異國成為生活,也經歷過更多長時間、長距離的移動,照理說人生該更寬綽了,卻反而覺得施展不開。為什麼一個人的意義變了呢?或許是見過了更多種孤獨的方式,所以有了更多花式想像空間:例如獨居的老華僑,時間與空間上被雙重放逐,又例如放下一切嫁來美國後被劈腿,青春與感情都血本無歸。例如例如例如。一個人的可能,重點在可能,恐怖片恐怖在看不見的,始終懸著。
某次回台跟結婚有孩子的姊姊聊到此事,她大翻白眼。說什麼幹話,一個人多好,你不知道我每天都想拋家棄子。家姊開始細數種種日常責任,從早到晚,日日年年,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時間。很累很累的時候,她常想像等孩子大了離家,她要自己一個人去旅行,要為自己而活。十八歲就給我全部搬出去,然後我要分房住,誰都不要來煩我。姊就這麼許願了一整晚。
看來可能也不盡然是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