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你的尷尬卻成了我的修羅場!
某日做義工,見剛吃完午餐的義工總管回返工作台前,嘴邊沾有一塊糕餅屑,我反射地指指臉頰。她趕緊拿紙巾抹嘴,道謝之餘,直誇我是個可愛的人。
這讓我憶起年輕時去舊金山一家全是洋人的大型廣告印務公司實習,管理實習生的經理為人十分刻薄,凡事搶功,且從不讚美任何表現不錯的新人。結果,那八周實習期間,好幾次見她臉上沾染印刷油墨,卻不見有人提醒,任她逕自頂著一張挺好笑的花臉在同事和客戶之間來回奔忙。
「你們怎麼都不告訴我啊?」經理有回陰陽怪氣地照著粉盒鏡子,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竟有個老油條印刷工幽幽回嘴:「這只能代表妳工作得非常努力呀!」
一件小事,道盡這位經理人緣太差卻又確實惹不起。
我也跟所有人一樣、不吭一聲裝作沒瞧見,可內心的小劇場卻是:諾大一間公司,總有與經理共事多年、可以跟她當面坦白這件事的人吧?我跟她實在太不熟了,她的尷尬不但被我瞧見,還得因我提醒而欠我人情,豈不自招怨恨?
明明是你的尷尬,卻成了我的修羅場。真不是為了幸災樂禍才悶不吭聲,而是以自己對此人的了解,最終選擇假裝不知道,以保全對方的面子,也以為能置身事外。
我當然也知道,如此應對絕非最佳選擇,只是跟風了他人的決定罷了。
「雞婆」這種行為,絕對得用在對的人身上方能升格為「品德」。大學半工半讀自給,有幾年在餐館打工,見其他女服務生臉上有眼屎、妝容花了,或是剛補的口紅沾牙齒上,我會把對方拉到一邊,遞上化妝鏡。在人人各自忙到來不及兼顧儀容的時候,相互支援很關鍵,下次輪到自己一臉花的時候,必有貴人及時相告。
其實,對這種事情「看破不說破」,是我的家教。
很小就長記性的我,四、五歲時,逢父親的同事來家裡吃飯,見那位叔叔嘴角沾了飯粒又一直不見大人發現和提點,於是下了桌子走近他、一心想幫忙取下,如若母親會對我做的那樣。不料,此舉在父母眼裡竟是不懂事不禮貌、犯了忌諱的。因為,我讓客人在其他大人面前尷尬。
以後,有個阿姨來我家作客,長褲拉鍊忘了拉上,倚坐客廳沙發上,露出了花內褲,我不敢說,讓她一直就那樣待到告辭;客人牙縫裡但凡塞了東西,也全成了我的陰影,必當噤聲,反正母親會在飯後遞上牙籤罐子。
好心相告為什麼換來動怒與記仇?
在我父母的人生經驗裡,極有可能所遇到的反應是「多管閒事」、「遭人白眼」、「有意讓人難為情」,甚至記恨那「被你看到我尷尬」多於「感謝提醒」。因此,待人接物皆反射性地遵循舊有經驗。
似乎與長幼有關,也與遠近親疏有關,我從小被教導不可管大人的閒事,「你臉上有東西」在經驗中竟奇怪地被歸類為「閒事」範圍,少管為妙。
在台灣讀到國三那年,有日午飯後導師的牙縫裡塞了菜葉,以至於整個下午到放學那一刻,同學間竊竊私語的竟是「菜牙」——當時不懂質疑,為何連導師所欣賞疼愛的那些優等生們,都沒膽去給個提示?難道,大家都在等別人當「壞人」嗎?
這到底只是家教與經驗,還是文化裡對於世情的理解本就會出現兩極差異?總礙於有人就是會誤會或曲解你的意圖,且完全不領情亦不懂善待。
韓劇裡居然也出現殊途同歸的描寫:職場前輩身著正裝準備去見客戶,衣服背面的乾洗標籤忘了拿下,後輩們明明看見卻無人敢上前提醒,之後前輩自己發現,氣得把後輩狠狠刮了一頓,罵對方不會做人。
後輩一臉委屈:「上次就是提醒過妳,結果被妳兇了……」所以,這次害怕被兇不敢提醒,就更得被兇?
敢情是「不願被兇」加上陰影難除。所以,父親沒修乾淨的鼻毛外露,母親裙子穿歪、內衣吊帶外露,在我還未受美式文化薰陶之前,統統都「沒看見」。也認為大人們必會在外人還未發現之前,自行發現並且修整過來。
自然有美國人費解:「這是好心相告啊,為什麼要動怒和記仇?明明看見卻不吭聲的才可惡,不是嗎?」其實我頗欣賞美國人在這方面的坦蕩與深明大義。也才發現,我很難跟洋人把這邏輯理順和說清,為何在我的文化裡,撞見別人尷尬會被一些人視作罪過,還可能結下一場莫名其妙的恩怨。
噢!這還只是臉上有東西,我還沒深入討論走光呢。再仔細一想,這事還有性別上的忌諱,更深奧了。難怪我們都長了「開關」,見誰見場合見情況,都要掂量著如何自保,小劇場自是百轉千迴、各有立場與說詞。
我其實,只不過是單純地想阻止對方繼續尷尬,在我之後就此打住--而非我就此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