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想冒一些愚蠢的險
我從小乖巧又叛逆。這並不衝突。乖巧是在別人眼裡,叛逆是在我心裡。糟糕的是我膽小不敢叛逆,我的叛逆也沒什麼眼光,不過就是想跟人家不一樣。
不幸的是到了矽谷做了個無趣的工程師,更糟的是做得又挺成功,不知不覺就進入令人討厭的中年。有一次在台灣餐館吃麵,聽到鄰桌兩個年輕妹妹討論某人的吃相:「對啊,就是個標準四、五十歲工程師的德行……」
她一點都不擔心傷及無辜,也許根本是在指桑罵槐。
我擔心哪天要是死了,這一輩子不過就是一杯乏味的白開水。
那年突然發現念高中的兒子手臂多了一個杯口大的刺青,覺得又酷又羨慕,我還想穿耳洞。在美國連牧師和法官都會大方展示滿臂刺青。
我開始狂想在人生的太陽下山前,做些奇奇怪怪的事。
我看到YouTube上有人騎登山車在森林裡高速穿梭飛跳,從斷橋上凌空落地,才發現以前的獎狀一點都不酷。這才叫酷。那是一小杯又濃又烈的酒,我也要嘗。
我想在人生後半場冒些愚蠢的險,摔個滿頭包也OK,平安是乏味。
買了一輛登山車開始練身體練技術,當然我也有間諜的歷練,不大嘴巴--家裡多了一輛數千美金的登山車,被問到了就說「哦,那是墨西哥洗碗工騎的便宜貨啦」。嗜好的價值自己知道就好,不要跟老婆分享,她愈不識貨愈好。
即便如此還是被輕罵了一頓。
然後我開始找尋刺激的登山車路線,騎遍從矽谷和登山車之都的聖塔克魯茲,還一人跑到猶他州的麥加朝聖,獨自騎在可能撞見外星人的荒漠裡,若迷了路被人發現就只剩一張曬乾的皮。
滑雪勝地夏天把雪道改成充滿陷阱的下坡道滿足那些想摔的人。我也去了。排隊等纜車發現都是青少年,我帶頭盔穿護甲魚目混珠夾在其中,回頭看看我這年紀的都坐在餐廳露台喝著紅酒欣賞別人摔。
玩登山車哪有不摔的?我在晚上衝下山摔過,回到家先偷偷在樓下沖淨塵土、在傷口包上紗布,再換上長褲長袖輕鬆上樓,一副剛從超市回來的樣子。另一次墜毀臉部直接砸在大石頭上,牙齒鼻子都是血,半張臉是腫的。第二天還在想要怎樣引起同事們的遐想。說在酒吧打架沒人會信,我從小就不是打架的料,兒時街坊鄰居的狗都知道。
回到公司我只輕描淡寫地說,哦那是騎登山車摔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前所未見的尊敬。
從此沒人擔心摔車這回事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山裡從斷橋上墜落……這才知道短片是騙人,我是頭朝下墜落,不是降落,頭盔裂了,鎖骨也斷了,頸子沒折斷真是奇蹟。搜救隊出動兩架直升機、一輛山地救護車及一輛救火車……不要問我為什麼有救火車,這件事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十多人花了兩個半小時找到我,又花兩個小時把我抬到山下直升機空轉待命的空地。
當然那次我很可能就這麼摔死了。出院後老婆和兒子都挺關心的,也順便問有沒有保意外死亡險。我說當然有,還把數字告訴他們……瞬間我看到快速運算編織美夢的兩對大眼睛。
從此再也沒人擔心摔車這件事。
不過摔車殘忍又愚蠢,世上應該有比這更聰明、更刺激的險。於是我又開始找尋。
那天在狹窄的下山道上看到一條橫跨路徑,趴著靜靜享受加州陽光的響尾蛇。很大一條,頭型也很標準。這裡沒有訊號,如果被咬最便宜的代價是捐軀半條腿。
玩登山車有一個叫「兔跳」的雕蟲小技,從橫倒的樹幹上凌空跳過。夠酷吧?我也才剛學會。
所以你應該也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了。
這後果有三:第一,響尾蛇繼續睡牠的午覺,我偷偷完成人生夢想--這應該是世界唯一。雖成功但不夠酷。第二,飛躍的瞬間受到羞辱的響尾蛇以百分之一秒的回馬槍回擊,差兩吋就咬到左小腿,而我安全落地。這是成功+酷,最完美。第三,我墜毀在牠面前,任牠咬個過癮。
我沒跳。原因是牠立刻盤旋吐舌擺尾盯著我,我動牠亦動,跟我心心相映共舞搖著尾巴告訴我:有種試試看。所以我左小腿到今天仍健在。
不過我還在等下一次機會,同時也繼續努力開發又新又酷又蠢的險。